1.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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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八點十七分,CBD的巨型玻璃幕牆剛剛開始反射刺眼的陽光。寫字樓電梯裏彌漫著冷氣混合香水的氣息,林薇夾在同樣穿著職業裝、神情肅穆的人群中,像一粒投入深海的沙,微不足道,卻本能地緊抓著自己的帆布包。包裏裝著昨晚加班到淩晨才完成的方案修改稿U盤,還有半塊昨天當晚餐沒吃完的三明治,微涼的硬。
    “早啊,薇薇。”格子間鄰座的張姐抬了下眼皮,手裏端著的咖啡杯冒著氤氳熱氣。這是今天唯一的問候,簡短得像某種例行公事的確認。
    “早。”林薇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拉開自己的椅子坐下。冰涼的塑料椅麵透過薄薄的夏季裙裝傳來寒意。她動作有些遲緩地打開電腦,屏幕幽幽亮起,桌麵壁紙是她獨立完成的第一個商業設計稿截圖——那是她曾短暫被認可的證明。目光落在壁紙上,心裏卻在打鼓,昨天下午提交的方案最終稿,客戶那邊應該有了反饋吧?主管一早會不會找她談?
    念頭剛落,隔斷玻璃門就被推開,主管李明那張永遠嚴肅、此刻更顯陰沉的臉探了出來:“林薇,你進來一下。”
    聲音不大,但在一片劈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背景音裏,像一顆投入水潭的石子,激起周圍幾道心照不宣的目光。張姐喝咖啡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神複雜地瞥了她一眼。
    來了。
    林薇心頭一緊,連忙應聲:“好的李總。”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口,快步跟了進去。心裏默默祈禱著,希望是反饋不錯,或者……最多是需要小修改吧?
    主管辦公室的門在身後輕輕關上,仿佛隔斷了外麵那個她熟悉的、忙碌的世界。室內光線略暗,空氣裏飄散著過於濃烈的雪茄味,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
    李明沒有坐下,就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著她,看著外麵鱗次櫛比的樓宇叢林。他的背影緊繃,讓氣氛更加凝滯。
    “坐吧。”他沒有回頭。
    林薇依言在他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腰杆挺得筆直,手指不自覺地在膝蓋上絞緊了裙擺。
    李明轉過身,繞過桌子坐下,終於直麵林薇。他直接開口,語氣平板,沒有任何感情鋪墊,像在宣讀一道冰冷的判決書:
    “林薇,‘煥新’集團那個項目,今天早上客戶最後的反饋來了。”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審視著林薇瞬間蒼白的臉,“客戶直接點名,要求更換你這個主設計師。理由是——‘缺乏對品牌核心價值的理解’,‘方案理念完全跑偏’,而且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前期方向性錯誤’。”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林薇的心上。她幾乎要喘不過氣,震驚得血液倒流,指尖冰涼。“跑偏”?“錯誤”?怎麽會?!
    “不可能!李總,”林薇猛地站了起來,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顫,“我的方案每一步都是按照客戶brief來的,概念階段就提交給您和內部團隊討論過,修改稿也層層審核……最終稿是經過孫總監確認才發給客戶的!如果有問題,為什麽審核的時候沒人提出來?”
    她清楚地記得,方案最終稿發出去之前,主管李明和總監孫凱都點了頭的!那些冗長的會議、反複的修改意見、同事們“還不錯”、“挺有想法”的評價,難道是假的嗎?
    李明不耐煩地皺緊了眉頭,身體向後靠在寬大的皮椅上,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麵,打斷她的話:“現在說這些有用嗎?客戶認定是設計師層麵出了問題,矛頭指向你!我們總不能告訴客戶,是我們整個團隊都瞎,或者審核流程有漏洞吧?項目必須推進,‘煥新’是我們公司今年的重點客戶,得罪不起!”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客戶不信任你,方案就要推倒重來!為了效率和安撫客戶情緒,換人是最高效的方案!你手上的工作馬上交接給小陳,今天就辦好離職手續!”
    “離…職?”林薇眼前一黑,耳邊嗡鳴作響,仿佛整個世界瞬間遠離。這個詞帶著徹骨的寒意,凍結了她所有的辯解和剛剛燃起的憤怒。“就因為他們的一句話?我沒有犯錯……”
    “夠了!”李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筆筒都跳了一下,“林薇!認清現實!在職場上,客戶的感受就是最大的現實!你的能力不被認可,就是事實!公司沒有義務為你的失誤買單!現在,立刻、馬上收拾東西離開!”他最後的話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眼神冰冷,毫無商量的餘地。
    辦公室裏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空調嗡嗡的噪音和林薇劇烈的心跳聲。她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裏,剛才那番急於證明自己的話還卡在喉嚨裏,卻再也發不出聲。洶湧的委屈、憤怒、茫然和不甘在胸腔裏衝撞,幾乎要將她撕裂。她看著李明那張冷漠的臉,忽然明白了。她不是輸給了客戶的一句指責,而是輸給了職場的殘酷規則——當需要一個替罪羊的時候,總有人會被輕易地推出去,無關對錯,隻論需要。
    她的努力、她的熬夜、她一遍遍打磨的方案,在更高層麵的博弈和利益麵前,輕如草芥。那個她曾經傾注心血、以為會是裏程碑的“煥新”項目,原來就是埋葬她職業墓地的第一鍬土。
    窗外,CBD的陽光依然耀眼燦爛,勾勒著玻璃幕牆冰冷的輪廓,也照亮了林薇眼中最後一絲掙紮的光迅速黯淡下去,隻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
    她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極輕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字:
    “……好。”
    她沒再看李明一眼,轉身的動作僵硬得像個生鏽的機器。拉開門走出去的瞬間,外麵格子間所有人都瞬間低下頭,隻留下無數個假裝忙碌的後腦勺。空氣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薇走回自己的工位,指尖觸到冰涼的桌麵。U盤還在包裏,裏麵裝著那個被判了死刑、被釘上恥辱柱的方案。她的目光掃過屏幕角落的時間顯示:八點五十分。從她走進辦公室到被宣判結束,不到十分鍾。
    命運的分崩離析,有時候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工位上的私人物品寥寥無幾,一個馬克杯,幾本設計雜誌,一盆快要枯萎的多肉。她機械地把它們一樣樣塞進帆布包。鄰座張姐終於忍不住,低聲說了句:“薇薇,你別太難過……”
    林薇沒有回應,甚至連表情都沒有變化。難過?這一刻,她感受不到具體的情緒,隻有一種巨大的、空洞的、不真實的荒蕪感,從心口蔓延開來,吞噬著周遭的一切聲音和光影。
    她背上帆布包,最後看了一眼那個屬於她的格子——整潔、簡單、毫無生氣。這裏,曾經是她畢業後安身立命、寄予厚望的起點。
    現在,也成了她的終點。
    在眾多躲閃或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林薇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離開了工位,走出了公司那扇擦得鋥亮的玻璃大門。沒有回頭。門外,是灼人的陽光,和一條驟然失去了方向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