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活重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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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門的那一瞬,一種粘稠的、混合著泡麵殘留氣和潮濕塵埃的沉悶氣味撲麵而來,帶著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滯重。下午刺眼的陽光努力想從這棟老舊公寓樓窄小的窗戶擠進來,卻被厚重的窗簾濾成一片昏沉黯淡的灰色光幕,堪堪照亮不足十平米空間的輪廓。
這就是林薇租了快一年的“家”。一張單人床占據了幾乎三分之一空間,床尾頂著房東留下的舊衣櫃。床頭塞著小小的折疊桌,上麵堆滿了她的馬克杯、幾本翻了邊的設計年鑒,還有一台屏幕已經出現幾道細微裂痕的筆記本電腦,此刻沉默得像塊冰冷的磚。房間裏唯一的公共區域,大概就是從門到床之間的那一米多寬、鋪著廉價塑料地板革的“過道”。
上午在街頭那場驚心動魄又荒誕的邂逅,那抹挺拔的灰色身影和那雙深得仿佛能吸入靈魂的眼睛,在她近乎麻木地擠公交車回來的路上,已經被顛簸得殘破不堪,隻剩下一片模糊的、帶著刺痛感的底片印在記憶深處。此刻,那些虛幻的悸動,徹底被眼前這個狹小、真實、冰冷且帶著刻骨生活烙印的空間碾碎了。
“砰——”
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外麵樓道裏模糊的市聲。世界仿佛瞬間被抽成真空。過於安靜了,靜得能聽到自己胸腔裏那顆心髒,因為疲憊和重壓而顯得格外沉重拖遝的跳動,一下,又一下。也靜得讓之前在公司走廊裏、街道上的喧囂和無數目光在她腦海裏反撲,嗡嗡作響,吵得她腦仁生疼。
她像被抽掉了筋骨,身體所有的力氣都被榨幹了,連同最後一點強撐的尊嚴。肩膀一垮,沉重的帆布包“咚”地一聲從肩上滑落,砸在塑料地板上,發出悶響。她沒有彎腰去撿,就那樣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身子一點點地往下滑,最後蜷縮著坐到了門邊的地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夏季裙裝傳來,沿著脊椎一路爬升。
帆布包的拉鏈口張著,露出裏麵廉價的洗漱包和一角簡曆文件夾,還有那個像嘲諷道具一樣的U盤。林薇的目光空洞地望著那U盤,仿佛看到了它裏麵儲存的、那些曾經讓她熬過無數個夜晚、如今卻被輕易判定為垃圾的數據。一股巨大無比的委屈和茫然,如同漲潮的海水,毫無預兆地洶湧而來,瞬間淹沒了她。
她猛地將臉埋進曲起的膝蓋裏。先是無聲的顫抖,身體像一片風中的落葉般劇烈地瑟縮。然後,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從緊咬的牙關和深埋的臉頰縫隙中擠出來,一聲比一聲急促,像困在陷阱裏受傷的小獸。淚水滾燙,失控地湧出,砸落在裙擺上,洇開深色的濕痕。喉嚨裏像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不是為了那個男人,她甚至沒力氣去想那個男人。是為了那被踐踏的心血,為了那猝不及防被扒光的自尊,為了這死寂房間裏無法逃避的、赤裸裸的現實。
生活,這座用努力編織出來的、看起來尚能遮風避雨的沙堡,在這個下午,被那個叫李明的男人一句話徹底衝垮了。隻剩下一地狼藉。
不知道哭了多久,抽泣聲漸漸微弱下去,隻剩下無意識的、小口小口的抽氣。眼睛腫得像個桃子,澀痛難忍。林薇終於抬起頭,用手背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痕,臉頰和掌心都是一片濕冷粘膩。
她得動起來。停下來會更糟。這個認知讓她勉強支撐著虛脫的身體,扶著門框站起來。膝蓋酸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挪到折疊桌前,拉開抽屜,把錢包掏了出來。
錢包是廉價的PU材質,邊緣已經磨損得起毛。她顫抖著手打開。紅色的紙幣可憐巴巴地蜷縮在一起。一張,兩張…她仔細地、幾乎是帶著某種恐懼地數著。328元整。
昨天才發工資?不,那是上個月發工資的日子。距離下個月發薪日還有——她的腦子混沌地計算著——至少22天。
328元。
這個冰冷的數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鋼針,密密麻麻地紮進她的神經。房租!下周三是交租日,租金1700塊!水電費還沒結,上個月賬單顯示……手機裏那條未讀短信再次跳入腦海——本月水電費預估約180元。還有手機話費要續……更別提吃飯、交通…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地板更冰冷十倍,從腳底板瞬間竄到頭頂。頭皮發麻,血液似乎都被凍結了。那短暫邂逅帶來的心潮早已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真切、更無可逃避的恐懼——生存危機。
她把錢包緊緊攥在手裏,指甲幾乎嵌進PU皮裏。環視著這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出租屋,這承載了她畢業夢想起點的小小空間,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即將倒塌的山體懸在頭頂。沒有了那每月幾千塊薪水的支撐,她連這個僅有的、搖搖欲墜的“鳥巢”也保不住了。
手機被她攥得發燙。屏幕亮著,通訊錄列表一長串,拇指機械地向下滑,滑過一個又一個名字,卻沒有任何一個能讓她產生撥出去的衝動。父母?在遙遠的小縣城,告訴他們自己剛被開除了?讓他們跟著一起徹夜難眠、憂心忡忡嗎?張姐?或者之前公司裏有過點頭之交的小王?……她有什麽立場去訴說?又能得到什麽?廉價的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後的敷衍?
她在這座龐大的、鋼鐵森林般的城市裏,沒有親人,沒有真正的朋友。畢業時拉著行李箱孤身一人闖進來的豪情,此刻被襯得像一個蒼白的笑話。
她甚至聽到了細微的窸窣聲。一隻肥碩的、油亮的蟑螂慢悠悠地從床底爬了出來,似乎毫無畏懼地爬過她掉在地上的帆布包,又消失在堆著雜物的角落裏。
巨大的無助感和孤獨感,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像無數條冰冷的、滑膩的毒蛇,從房間的每一個陰影角落遊走出來,緊緊纏繞住她的身體和心髒,不斷收緊,讓她窒息。窗外,城市的喧囂依舊,車流的鳴笛,隔壁小孩的哭鬧,遠處隱約傳來的廣場舞音樂……所有這些聲音,都無比清晰地映襯著她世界死寂的沉默。
她像個溺水者,身體沉在冰冷的水底,四肢沉重無法劃動,隻能透過晃動的、越來越渾濁冰冷的水波,絕望地望著水麵之上那個模糊的、喧囂熱鬧的世界。
活著,原來這麽沉重。
林薇慢慢蜷縮回冰冷的床腳,雙臂緊緊抱住自己。臉頰貼上膝蓋那粗糙的布料,眼睛幹澀得再也流不出眼淚,隻剩下火辣辣的痛。胃裏空蕩蕩的,卻在翻攪著一種混雜了焦慮、恐懼和絕望的惡心感。
這個逼仄昏暗的小房間,就是宇宙的中心,也是她此刻無法逃脫的囚籠。未來像被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徹底塗黑,望不到一絲光亮。那個在街頭曾讓她心跳一瞬的男人,更像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星點,在這無邊的黑暗中,渺小得連螢火的光都算不上。
生活的重壓,無聲、無形,卻在這安靜的黃昏,凝成一隻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所有掙紮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