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屠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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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宇,走了。”舅舅吳仁智的聲音溫和地響起,像一片羽毛拂過齊星宇緊繃的神經。他正佇立在停車場邊緣,目光穿透攢動的人頭,死死地黏在遠處那艘巍峨的巨輪——“諾爾雅”號上。
陽光灑在它高聳的桅杆和做舊的木質船身上,本該是壯麗的景象,落在齊星宇眼裏,卻如同一頭蟄伏在黃浦江畔、披著華麗偽裝的猙獰巨獸。
那不安感並非尋常的恐懼,而是一種源自骨髓深處的、近乎生理性的強烈排斥,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針尖,正隔著遙遠的距離,紮向他每一寸皮膚。
那船裏,似乎存在著某種與他自身本質截然相反、天生相克的東西,一個冰冷、古老、帶著金屬鏽蝕與硫磺氣息的……天敵。
他猛地收回視線,下意識地抬手按住小腹,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喉嚨有些發幹,聲音出口時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艱澀:
“舅舅,我…突然肚子疼得厲害。”他很少對舅舅說這麽多字,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擠出來的,“你們上去玩吧,我歇會兒就好,自己能行。” 他微微佝僂著背,努力讓那點莫名的不適看起來真的是肚子疼。
舅舅吳仁智臉上輕鬆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鏡片後的目光帶著明顯的探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在齊星宇蒼白的臉上停留了幾秒。
他花哨的沙灘褲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真沒事?”他問,語氣裏是長輩的關切。
“真…沒事。”齊星宇勉強擠出一點弧度,眼神卻下意識地避開了舅舅的目光,投向地麵一塊被踩扁的口香糖汙漬。
“好吧,”舅舅最終妥協,成年人的界限感讓他選擇了尊重,隻是抬手輕輕拍了拍齊星宇的肩膀。
就在他掌心落下的瞬間,齊星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被烙鐵燙到,又強行壓下那股源自未知的、對親密接觸的本能抗拒。“注意安全,找個地方坐坐,別走遠了。”舅舅收回手,轉身招呼齊漱玉和舅媽宋萍,“我們走,別誤了……”
話音未落——
“嗚——嗚——嗚——”
一陣尖銳、急促、毫無感情色彩的電子警報聲驟然撕裂了外灘上空原本喧鬧的空氣!緊接著,冰冷、平板、如同機器合成的女聲通過遍布碼頭的擴音器,一遍遍無情地衝刷著每個人的耳膜: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今日外灘景區暫時封閉!所有遊客請立即、有序、快速離開!重複!今日外灘景區暫時封閉!所有遊客請立即、有序、快速離開!……”
聲音在江麵上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製力。前一秒還沉浸在登船興奮中的遊客們瞬間炸開了鍋。
驚愕、疑惑、不滿的議論聲嗡嗡作響,像被捅破的馬蜂窩。興奮的笑容僵在臉上,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一絲被掃興的惱怒。
安保人員迅速行動起來,表情嚴肅地開始引導疏散人群,場麵瞬間變得有些混亂。
舅舅吳仁智張著嘴,後半句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裏,臉上的度假式笑容徹底消失,隻剩下錯愕。
他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低聲嘟囔:“搞什麽名堂?有錢都不賺了?這陣仗……難道真有外星人掉黃浦江裏了?” 他瞬間聯想到了科幻片裏怪獸登陸的橋段,那身花哨的沙灘褲此刻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哎呀,算了算了!”舅媽宋萍皺著精致的眉頭,顯然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感到不快,但她反應更快,一把挽住舅舅的胳膊,語氣帶著安撫和不容置疑,“上海這麽大,好玩的地方多著呢!何必在這裏耗著吹冷風?走了走了!” 她當先轉身,高跟鞋踩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朝著停車場的方向走去。
舅舅被妻子拉著,一步三回頭地看著那艘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的“諾爾雅”號,眼神裏充滿了巨大的失落和遺憾。
哪個男人心底沒有藏著一個關於風帆、海浪與冒險的夢?成為“馬勒比海盜”的幻想泡泡,被這冰冷的廣播無情戳破了。他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肩膀都垮了下來。
齊漱玉也無奈地聳聳肩,看向還按著肚子的齊星宇。
“你們先走吧!”齊星宇立刻開口,聲音比剛才利索了不少,他朝著齊漱玉的方向揚了揚下巴,“我初中同學剛好找我,就在附近!晚點我自己回去!” 他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一些。
齊漱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眼下混亂的疏散場麵也由不得她多問,隻得點點頭:“行,那你注意安全,手機保持暢通!”
看著舅舅、舅媽和姐姐的身影隨著疏散的人流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通往停車場的拐角,齊星宇才長長地、真正地鬆了一口氣。
那股壓在心頭的、源自巨輪的強烈排斥感,隨著距離的拉開,雖然並未完全消失,卻如同退潮般減弱了許多,讓他緊繃的神經得以稍稍鬆弛。
他迅速從衛衣口袋裏掏出那部屏幕皸裂的vivo Y 3s。猩紅的電量數字“38%”像最後的警告。屏幕上,一個備注為“旭”的微信對話框正亮著。
幾條信息簡潔而直接:
旭:在哪?
星宇:外灘
旭:來門口
星宇:咋了?
旭:問個事,快點
星宇:OK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蕭旭,齊星宇初中時代為數不多的、能讓他感到自在的存在。
仿佛他身上也帶著某種特殊的頻率,能穿透齊星宇那層與生俱來的無形壁障,讓齊星宇在他麵前,能短暫地卸下那份對“普通人”的疏遠感,如同麵對姐姐齊漱玉。他是齊星宇混沌青春裏,為數不多能稱之為“朋友”的錨點。
齊星宇逆著疏散的人流,快步朝外灘主入口的方向走去。
冷冽的江風灌進他敞開的衛衣領口,帶著封閉令下特有的緊張氣息。
很快,在入口處略顯空曠的地帶,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蕭旭正慵懶地斜倚在一根複古風格的路燈柱上。
&ns puls黑白細格子襯衫,隨意敞開著,露出裏麵純白的棉質T恤,下身是一條剪裁利落的nanamica咖色直筒休閑褲,腳上是一雙簇新潔白的Nike球鞋,鞋帶係得一絲不苟。
午前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輪廓。他微微仰著頭,下頜線清晰而幹淨,幾縷略長的黑發隨意地搭在額前,眼神放空地望向封鎖線外依舊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周身散發著一種近乎天然的、毫不費力的慵懶與沉靜氣場。
那姿態,活脫脫是從日漫裏走出來的校園男主角,帶著一種清爽又疏離的吸引力。
似乎是感應到了視線,蕭旭轉過頭。當目光觸及快步走來的齊星宇時,他臉上那點天然的疏離感瞬間冰消雪融,嘴角向上彎起一個明朗而真誠的弧度,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整個人仿佛被陽光瞬間點亮。
“星宇!這裏!”他抬手招呼,聲音清朗,帶著陽光的溫度。
齊星宇加快了腳步走到他麵前,那股因血脈和封閉令帶來的緊繃感,在蕭旭的笑容裏似乎又淡去了一分。“嗯,”他應了一聲,省去了所有無謂的寒暄,目光直接而坦率地落在蕭旭臉上,帶著詢問,“什麽事?” 直入主題是他們之間慣有的默契。
蕭旭顯然也習慣了這種風格。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幾分,變得認真起來。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條斯理地將手伸進咖色褲子的側袋,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停頓感。然後,他掏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封信。
信封的材質很奇特,不是常見的白色或牛皮紙,而是一種質地厚重、顏色深沉的暗紋紙張,邊緣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毛糙感,仿佛經曆了漫長的歲月。
最引人注目的是封口處——並非普通的膠水或貼紙,而是用一小塊凝固的、顏色深紅近黑的火漆牢牢封住。
火漆上,清晰地壓印著一個繁複的徽記圖案:一柄造型古樸、纏繞著荊棘的十字劍,劍尖下方,似乎還有一對收攏的、線條銳利的翅膀輪廓。那徽記透著一股冰冷、堅硬、不容置疑的古老氣息,與蕭旭陽光的氣質形成強烈的反差。
蕭旭捏著這封奇特的信,修長的手指在暗色的信封上輕輕點了點,目光直視著齊星宇的眼睛,聲音清晰地說道:
“兩件事。”
“第一,”他晃了晃手中的信封,火漆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點幽暗的光,“我收到了這個。信裏麵提到……你也有一封。” 他的眼神帶著探究,似乎想從齊星宇臉上捕捉到一絲線索。
“第二,”他頓了頓,將信封收回口袋,語氣恢複了平時的隨意,卻依舊清晰,“初中班長李雅,攢了個局,就在今晚,地點……” 他抬手指了指身後被警戒線封鎖、顯得異常空曠寂靜的外灘,“……就在這兒。來麽?”
江風卷過,帶來江水特有的微腥和遠處城市喧囂的模糊回響。
“……今晚?”齊星宇聲音幹澀,目光掃過警戒線後空曠的外灘。在蕭旭麵前,緊繃的神經總會鬆懈些許。“……你也去?”他脫口而出,聲音裏帶著不自知的依賴。
“嗯,去。”蕭旭點頭,笑容在陽光下顯得了然,“李雅說聚一次少一次,就當包場外灘。”語氣平常得仿佛地點毫無異常。
“那……我也去。”齊星宇深吸一口氣。
“行。”蕭旭笑容加深,目光卻銳利地落在他按著衛衣口袋的手上。“不過,”聲音壓低,掃視著周圍殘留的安保和好奇目光,“那件事…換個地方聊?這裏不方便。”
齊星宇心髒一緊:“我沒……”他想辯解自己一無所知。
蕭旭輕輕搖頭,眼神篤定:“走吧。”他引路匯入南京東路洶湧的人潮。
聲浪與渾濁氣息如潮水衝擊。齊星宇猛地拉起衛衣帽簷,將自己埋入陰影,每一次擦肩都讓他胃部抽搐。
指尖在口袋裏煩躁摸索,觸到手機、充電寶、耳機線……以及,內襯角落一個陌生的、方正硬挺的邊緣。他無暇細究,隻當是垃圾,煩躁地劃過,又攥緊了手機。
蕭旭熟稔地拐進一條支路。喧囂稍退,“靜隅”咖啡館深棕色的木招牌映入眼簾。銅鈴輕響,推開門,咖啡與木香的暖流瞬間包裹了齊星宇。
嘈雜退去,他拉下帽子,緊繃的肩膀微微鬆弛。兩人在最裏側的卡座落座,高背沙發隔出一方靜謐。
“老規矩?熱美式,不加糖奶?”蕭旭問齊星宇。齊星宇微怔,點頭。對方竟記得如此清楚。
爵士樂流淌。蕭旭靠進沙發,目光細致地掠過齊星宇放鬆的眉宇、微繃的肩膀,和那隻又無意識按向口袋的手。“感覺好點了?”
“嗯。”齊星宇應聲,手指劃過桌麵。他猛地抬頭,目光撞上蕭旭的探究,困惑爆發:“到底什麽事?我什麽都不知道!”
蕭旭放下水杯,身體前傾,十指交叉,神情異常嚴肅:“我起初也是這麽認為”他聲音低沉,“不用緊張,隻不過是一封錄取通知書,雖然有點……”他盯著齊星宇,“裏麵說我們要一起過去。”
“我?”齊星宇茫然又驚怒,“我什麽都沒有!” 強烈的被誤解感讓他衝動地將手抽出攤在桌麵,“你看!什麽都沒有!”
就在他攤手的瞬間,衛衣口袋微敞,內襯角落,一個深色方正的硬物邊緣,在暖光下一閃而逝!
“你的口袋,”蕭旭的聲音異常平靜,手指精準點向他口袋右下角,“最裏麵。仔細摸摸。”
齊星宇動作僵住,一股冰冷的預感攫住心髒。他蒼白著臉,僵硬地將手重新探入。指尖再次觸到那陌生的硬挺輪廓——方正的、厚重的、邊緣毛糙……
呼吸停滯!他猛地將那東西掏出!
燈光下,一個深墨綠底色、覆蓋神秘暗紋的厚重信封靜靜躺在他掌心。封口處,深紅如凝血的火漆上,清晰地壓印著荊棘纏繞的冰冷十字劍與收攏的銳利羽翼!
與他口袋裏的,一模一樣!
“這……”齊星宇失聲,手指顫抖,瞳孔因震驚放大,麵無人色。
“它…怎麽會…什麽時候……” 冰冷的觸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舐指尖,恐懼扼住了喉嚨。
蕭旭看著他失魂落魄,眼神凝重:“看來這封信……確實有古怪”他身體前傾,聲音緊迫。
他的目光落在齊星宇手中那封未啟的信上,火漆在暖黃燈光下泛著幽光。
“現在,”蕭旭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從自己口袋裏也掏出了那封一模一樣的信,“拆開它看看吧,還是你自己看了才會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