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烏雲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有一場暴雨到來。
    書院裏最後一點燈火也暗了，隻剩正堂裏那一盞燈，燈芯被風一吹，便有些昏暗。
    啞姑踮起腳尖，把燈罩重新扶正，回頭看見洛曦寧仍端坐在案前，指尖那盞雨前龍井早已涼透，她卻一口也未飲。
    門“吱呀”一聲，沈成淵這才匆匆前來請罪。
    他拱手，一揖到底，聲音沙啞“洛小姐，沈某來遲，累你久候，實在慚愧。但學子們求學若渴，小姐想必也不會怪罪！”
    洛曦寧沒有讓他起身，隻抬了抬眼。
    半晌，她輕笑一聲，笑意卻未達眼底“求學若渴？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她忽然轉頭，盯著他的眼睛道，“敢說你半分私心也無？”
    窗外忽起一陣風，卷起竹葉嘩啦作響。
    沈成淵直起身，眸色深如幽潭。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聲音低沉卻十分清晰“我有私心。”
    洛曦寧杏眼微眯，眸中怒氣更甚。
    沈成淵卻迎著她目光，絲毫不怵“我私心裏，想讓他們讀書明理，想讓他們不必再像他們父輩那般，一輩子匍匐在權貴腳下。他們想要讀書的心是那麽的強烈，他們想知道為何在同一片天之下，有人錦衣玉食，有人賣兒鬻女。想知道為何聖賢書裏說‘民為貴’，可河裏漂著的卻是餓殍。”
    洛曦寧嗤笑一聲，“好一番慷慨陳詞！你既知聖賢書，便該記得，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他們一旦成為了書院學子，身家性命皆與書院息息相關。你想要叛國，難道還要帶著他們一起去死嗎？”
    她驀地起身，茶盞重重摔在案上，碎瓷四濺。
    啞姑驚呼一聲，卻見洛曦寧已欺身至沈成淵麵前，指尖幾乎戳到他眉心“你且睜眼看看，這次你勾下三十學子，最小的才十二歲！他們的父母典田賣地，隻為湊那一鬥束修。他們信你敬你，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跟你讀什麽民貴君輕！可你會給他們帶來什麽？禍及家人的禍事！”
    “小姐！”身旁的啞姑一臉駭然，小姐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
    沈成淵的喉結滾了滾，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良久，他低聲道“我並未讓他們涉險。那些不過是我的一人之念。”
    “一人之念？”洛曦寧笑得幾乎落下淚來，“你的一人之念，連及我洛家數十人陪葬還不夠，還想要再添多少家族？”
    沈成淵臉色驟變，啞姑撲過來拽洛寧的袖子，拚命搖頭，眼淚糊了滿臉。
    洛曦寧卻反手按住她的手，聲音低了幾分，卻更瘮人“我洛家既與蕭家聯姻，不可避免站在了你這一頭。今日，我便是要做個惡人，也要斷了這禍根。”
    她轉身，從案下抽出一卷泛黃的輿圖，嘩啦展開。
    燭光下，山川脈絡蜿蜒，直指京城。
    洛曦寧的指甲劃過一處朱砂標記“這裏便是惡龍穀中你藏兵器的山洞，可惜你許久未曾去查看，那裏的武器早已經被噬金妖獸一族啃食一空。沈成淵，你藏了那麽多年的武器，如今化為齏粉，這便是天意。”
    沈成淵的呼吸變得粗重，眼底血絲密布。
    洛曦寧卻不管他，手指指向另一處，那是綏桐縣。
    “這綏桐縣倒是離我孟州糧倉十分近，你讓蕭成墨聯絡舊部，想要不動聲色地慢慢收購我蠻州糧食。可惜，你這舊部卻是不可靠的，此去，險些害得蕭成墨丟了性命，我大姐姐流產，徹底斷了蕭家的後。”
    她話音未落，啞姑卻再也坐不住，猛地一把抓住沈成淵的袖子。
    “若恒，你說過的，你已經放棄了，要與我長相廝守，為小墨謀份前途，讓他和大小姐能有個安穩富貴的家。可你為何？小墨那可是我蕭家唯一的血脈，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你要我如何麵對泉下的父兄，我”
    她跪了下來，雙膝撞得青磚悶響，就像一記悶錘砸在沈成淵心口。
    她死死攥住他的袖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要是真的小墨沒了，洛映葭肚子裏的孩子也沒了，那她就是她們蕭家的罪人！
    沈成淵拉她，“你先起來。”
    “我不起來。”
    她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執拗的倔強，仿佛要把這些年積壓的所有恐懼與絕望，一次性掏出來，攤在沈成淵麵前。
    “若恒，你看著我。”
    她仰起頭，“我蕭家如今隻剩三口人，我、小墨，還有葭兒。父兄當年戰死，屍骨至今未曾找到，連塊碑都立不得。這都怪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和你在一起，否則，又怎會連及全族性命。”
    她聲音發顫，咬字卻極重，嘴裏仿佛帶著血腥味兒。
    忽然，她笑了，絕美的臉上，眼裏含著淚。那笑容淒美，卻極為不真實。
    她望著沈成淵，眼底映出他驟然蒼白的臉。
    “如今隻有舍了我這條命，才能保住小墨及葭兒肚子的孩子，還有小姐一家。”
    與沈成淵相關的隻有一意孤行的自己，若自己沒了，小姐的洛家便不會受到牽連，小墨、葭兒、還有葭兒肚子裏的孩子便都能保住。
    隻是，有些可惜，她還未見小姐穿上嫁衣，未見她穿戴鳳冠霞帔，與心上人拜天地。
    未見葭兒的孩子落地，聽他軟軟地叫她一聲姑祖母。
    沈成淵俯身抱住她，雙臂勒得她生疼，仿佛要將她嵌入骨血之中。
    雨聲轟鳴中，她聽見他近乎崩潰的低語“令嫻，令嫻你別這樣”
    他的聲音帶著從未示人的脆弱。
    她卻搖頭，伸手觸碰他的眉，“若恒，”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死後，你便走吧！離小墨、離小姐，離所有和蕭令嫻相關的人都遠遠的。”
    指尖順著眉骨滑到眼角，觸及那股濕意。
    她笑了笑，淚卻滾落地更多更急，“那個時候，你想作何都隨你”
    她伸手入懷，拿出一柄匕首，說著便要插入自己胸口，卻在此時被男人用手抓住刀刃。
    血
    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
    “令嫻，你若死了，我奪這江山有何意義，我活著又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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