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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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中月餘,她再看到觀子的時候,居然也有了“人不如故”的嗟歎。
    謝府翻出來的那一堆書裏是有這麽幾句,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讀到的時候求解不能,一站在這,身著新衣,麵見故人,無須再絞盡腦汁,突而天地通般感同身受。
    甚至於好像不用再問觀照道人,她也能明白張太夫人為何淚流滿麵。
    也許是她和謝祖母許久未見,過於惦記,又或許太久沒往謝府,過於懷念。
    一如自己站在這,便眼眶泛酸。
    冬寒雪冷,行走總是不易,觀子的茅草頂上厚厚一摞白,記事中就沒見過山上如此大雪。
    觀照早得了書信,侯在裏廳熬著一壺鬆針作茶水,風雨不改穿著她那身雲灰道袍。
    女使丫鬟侯在觀外,渟雲獨自拎了個錦布裹著的小竹筐往屋裏走。
    謝老夫人說是燒香禮佛正經,卻又說年輕姐兒在外留宿不妥,早去早回,此番相聚多不過二三時辰。
    有二三時辰也好,渟雲歡喜邁步,遇到的那些女冠並不噓長問短,隻循著常人樣單掌施了道家禮數。
    觀照抬眼看見曾經的童兒小跑往裏,喊過一聲“師傅”,迫不及待坐到桌前,急急要解那錦布上頭係繩。
    “師傅快看。”停雲揭過竹籃蓋子。
    觀照微微探頭,籃子裏兩支精白色蘿卜連根帶葉洗的纖塵不染。
    尚未幹透的水氣將凝未凝如煙如霧攏在葉子上,像是剛從雲層拔了出來,披星帶露藏在籃子裏一路拎到了山上。
    停雲將那方錦布擱在一旁,獻寶樣道:“隻有蘿卜了,前兒我吃到個藕也好吃,但崔娘娘說那是天子賜的,買也買不到。
    沒辦法,我就隻能往廚房尋了兩隻蘿卜來,還是陳嫲嫲教我,得拿東西裹著,不然風吹雪打的,蘿卜就凍壞了。
    不過.”她揉了揉布團,笑道:“等上了山,她又說早知道就不裹了,白費了好布,馬車裏暖和的很,十個蘿卜也凍不壞。
    等我明年早些尋到藕,再拿與你,我悄悄問過長兄,他讀得書多,說等來年提前尋著能人,高價應可買得一二節。
    那一二節也是好的,你給我的銀子我一文都沒用,想來也是夠了,咱們山上買個蘿卜才幾文錢,藕再貴也貴不了百兩銀吧。
    話又說回來,師傅你給我那麽多銀子幹什麽。”
    觀照雙目含笑,盯著那籃子,許久才道:“我看也甚好。”
    她聽渟雲喊“謝祖母”,又喊“崔娘娘”,再喊“長兄”,可見謝府確未薄待自家徒弟。
    若不然,斷不會允許她稱呼長輩還帶著姓氏,渟雲也不會與謝家長子關係親近。
    此番思來,多日擔憂又放下些。
    觀照素來少誇外物,能稱讚兩支蘿卜實在出乎意料,渟雲欣喜異常,“那叫今日煮飯的師傅切了嚐嚐,白水煮也是好吃的。”
    觀照不答,另問道:“今日,你為何來?”
    “那我怎麽就來不得。”渟雲怏怏回退,貼在椅背上道:“我早就想來的,謝祖母說雪大雨大霜大總也不便。
    難得最近晴好,我又.....”她憂思再起,語調忽低,“我見著張家老祖母,她瘦了好多,也不如以前愛笑,必是遇著難事。
    我以前看師傅為人消災解惑,我喜歡她,也想替她問問,我應該念哪本經才能讓她恢複。
    但是...”停雲思索一陣,望著觀照道人,“我知道咱們講個要童蒙求我,非我求童蒙,免得自惹因果。
    我本來是想跟她說讓她自個兒來的,可我看她身體不好,而且謝祖母也不讓我與她說話了。
    那我就隻能自己來,正好可以看看師傅,師傅你....有沒有想我。”
    說罷她自個兒先垂了頭,道家遠六親,說什麽想與不想,何況,她也不是觀照道人親緣。
    觀照將壺中茶水倒入兩隻粗陶杯子,推給停雲一杯,笑道:“你而今,是謝家女,不是咱們了。
    若問是非事,我也隻能解得,各人有因,休將她人,誤作自身。”
    停雲又猛地抬起頭來,賭氣樣道:“我就是不懂這個來,什麽叫要童蒙求我,不叫我求童蒙。
    為什麽前頭那老和尚還講廣施善緣,咱們就講莫惹因果,惹了因果又如何。”
    張太夫人和謝老夫人第一次來時,觀照道人便察覺兩人另有目的,後麵從好友處了解謝府時,自也對張家查過一二。
    她又常往宮中去,廢太子政變牽連後妃之死一事,難免有所耳聞。
    張府裏祖孫私密不得外人知,但近來張府並無其他禍事,若叫張太夫人傷神至此,也就隻能是張芷身亡這一樁了。
    想來張芷未入宮之前,是張太夫人...觀照道人神思停頓,片刻後想起那日與渟雲的對話。
    張芷未入宮之前,定是張太夫人掌中珠。
    後來,她去了,她送她去。
    利祿求榮華,功名追富貴,張家已是顯貴至極,偏還要繼續往上攀。
    世人如此,觀照既不推崇,卻也並不鄙薄,她隻是循著修道之人本分,認為張太夫人起了一樁因,自該受得此樁果。
    受不住,那也隻能將金釵玉飾退去來觀子裏跪師祖了。
    “魚在水中存,亦在水中困。”觀照垂目道:“魚若不入水,日月消此身。
    岸上有千好萬好,你不能伸手去把魚撈上來。”
    “所以師傅後悔當年撈我,現在要把我放回去。”渟雲偏頭,猜這話觀照也不會答。
    觀子裏師傅最擅長的就是避而不答,不答便不答吧,至少知道師傅將自己丟去謝家是為了她的祖師。
    天大地大,誰也大不過她祖師去。
    雖然這觀子裏誰也沒見過活著的祖師長啥樣,常年隻有一堆朽木樁子爛泥胚,跟謝府的石榴樹樣四季一個色兒不帶改的。
    “縱魚在水中,海有其闊,我想你去看看,天有其高,你又何嚐飛不得。”
    “那我就想在岸上呐,張祖母待我好,若有經文能用,我為她念一念怎麽了。”渟雲拖長嗓子學謝熙,她常聽得纖雲如此纏著崔婉。
    “等你能上來,就上來,魚要活在哪,隻能靠她自己定。有些魚會被困住,有些魚,化而為鵬三萬裏。”
    那種車軲轆話又來了,停雲憋嘴不再答。
    想著她大概也在道門呆久了,親緣淺的很,似乎在謝府也不那麽難熬,畢竟兩個地方還算近,隔一段時間回來就是。
    “雲雲,我要走了。”觀照忽然道。
    “走去哪?”
    “遊四儀以求經,觀八方而問道,今日你不來,過些時日我也想去尋你的。”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還..”渟雲瞬時心急。
    “你在謝府甚好。”觀照再打量她身上衣衫,此番雖無金玉華貴,卻是針腳細密,用料講究。
    “眾生不得全,食飽寢安,便是神仙。”觀照起身往後踱步。
    渟雲以為她這就要走,頓時方寸大亂連忙站起追上扯著衣角急道:“師傅不要走,我以後每月還要回來的。”
    觀照回看抓在自己道袍,渟雲記起劉嫲嫲日常歎氣,又道:“你們嫌我,就想丟下我。
    沒準哪日謝祖母也將我丟出去,你不在了,我就沒地方可去。”
    觀照到底不忍,輕道:“你是謝府人,律法道義,她做不出來此事來。
    若真有萬一,山上祖師永在,各位師傅你都是認識的,總有三尺臥榻供你來去。”
    聽得這話,停雲放下心來,不是為著自己有來處,而是隻要觀子在,師傅早晚會回的。
    別的師傅也會出門傳道講經,短則三五月,長則半年一載,方才嚇死了,以為師傅走了沒人講經觀子也得散。
    渟雲勉強鬆了手,觀照眼裏愁苦一閃而過,走了兩步到架子處,取下個木盒來。
    二人重新坐回桌前,觀照將盒子打開,渟雲伸長脖子一看,是一盒鬆明珠子,粒粒和她手腕上的一樣大。
    山上無別物,鬆柏奇多,砍柴的樵夫摘果的婦人,都知道鬆明可以賣錢,見著了就切割下來往觀子裏送。
    小塊些的,就刮成屑給師祖點長明燈,油脂豐富大塊的,觀照就切割打磨成珠子攢在盒子裏,天長日久攢了一大盒。
    渟雲搖了搖手腕,奇道:“我這還沒用呢,怎麽又拿這麽多。”。
    觀照輕道:“還沒過問,丟的那粒,是給誰用了?”
    換作旁人,上次回來就該問個究竟,道家不問來去事,今日才算反常。
    渟雲不覺有異,道:“給一個叫薑娘娘的人,她送我明月珠,我想自己收著,就取了鬆明血竭各一粒跟她換。”
    說到這她自吹了口氣,挺想陶姝的,那是自個兒認識的第二個同齡妹妹,和纖雲一般要好。
    可崔娘娘說安樂公得了重疾,不便請她過來玩樂,不知啥時安樂公才能痊愈。
    觀照思索片刻,問:“可有跟她說過詳細?”
    “很詳細,就是說黑了可以點燃,流血了可以包紮。”
    “這樣。”觀照神色似有擔憂。
    “怎麽了?”渟雲奇道。
    “無妨。”觀照再次起身,往架子另一個抽出個盒子拿過來,裏頭是十七八顆血竭。
    “這非血紋木,乃是雞血紫,鬆明易得,血竭難尋,若是救人性命,不得已用過就罷了。
    可若...”觀照不願講些俗世醃臢,無奈看渟雲全無世故,隻得繼續道:
    “若有人再問你討要,你就說所剩不多,兩三粒而已,別的乃是普通雞血紫,隻為配著一樣的串子好看,並無藥效。”
    “是嗎?”渟雲從盒子裏拿起一粒,和自己腕子上比對,“這倆明明一樣啊。”
    “你看紋路匯聚處顏色,深淺有差,可別認錯,血竭吃不得,”觀照臉色忽變,“你可有與人交代,萬萬不能入喉?”
    “有的,我說過兩三遍呢。”
    “伸手來。”觀照輕道。
    渟雲依言將手放在桌子上,觀照細心將那串血竭解開,一粒粒取下,隻剩最後一顆。
    然後將盒子裏雞血紫穿回一串重新係在渟雲手腕上。
    她將那些血竭單獨收起,猶不放心,叮囑道:“深宅事多,送的那粒就算了,再問,就拿雞血紫搪塞。”
    “師傅你今日怎叫我妄語誑人?”
    “他們自有大夫聖手靈丹妙藥,你若拿將出來,隻怕悉數要被搜羅去束之高閣藏著,何苦浪費?”
    “這話倒是有理。”渟雲點點頭,又問:“那師傅你何時回來?”
    “歸期無定,又或我如祖師立地頓悟,明日歸來未可知。”
    “那是最好了,你們總說了悟就能見到師祖,也帶我看看師祖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師祖是..”觀照笑笑飲了一口茶水,“你非道門中人,何必見他。
    雲雲,但做炭往雪中去,莫學花為錦上添。無雪炭愈紅,失錦花難豔。”
    觀照拂過衣袖,飄然站起,“用過素齋就回去吧”。
    “我既不是道門中人,哪裏聽的懂這個,謝祖母還允我晚上再回去,師傅你作何要趕我走。”
    觀照負手,背對著她,似要乘風而去,“意思就是,冷暖在自身,休將榮辱付他人,如此便可無慮。”
    說罷抬腳走出,渟雲起身跟上,見觀照往日常打坐處去,隻能悻悻停了腳步,回轉身將桌子上倆蘿卜拎到觀子膳房。
    中午謝家女使一並在觀子吃了一頓便齋,幾個武丁因是男性不便進入,隻討了幾壺熱水就著幹餅用過。
    清淨處見不得人作貴賤之分,觀照越發催著渟雲早回,連同一些贈予的瑣碎搬到了馬車上,車輪咕嚕嚕去時,太陽還沒變橘。
    觀照仍是在門口瞧過許久,靜一道人不知何時冒到旁邊,語氣不善:“你心疼她,就不該讓她去。
    你就是嫌她在這拖累,你嫌她也正常,母為多子苦,何況不是親生的。”
    “我看,她在謝府還好,並不傷懷。”
    “好吃好喝當然不傷懷,有的是傷懷時候。”靜一磨牙切切,“你沒在京中內宅熬過,就不知道那是什麽吃人地方。
    你看上回來接她,不過兩個丫鬟和趕車的,這回送她有十七八個人頭,你猜是為什麽?”
    觀照沉默捋過拂塵,靜一繼續道:“上回來,是謝府請菩薩,人來的多了有損謝家清名,就算她在路上有個好歹,死了也無所謂。
    這回來,是謝府送女兒,在路上有個閃失,也是有損謝家清名,所以人來的多。
    你看他們,何曾考慮過安危性命?披毛戴角畜生著衣冠罷了,隻等哪日天數有變,定會茹毛飲血咬骨吸髓,她...”
    “靜一...”觀照輕言打斷,“你.又入魔障了。”
    靜一道人愕然回神,單掌豎在胸口,念了數聲“福生無量,太乙救苦”。
    觀照寬慰她道:“不經烈火難為炭,不曆寒冬怎成春,由她去吧,天數玄妙,留在此處,也未必能躲開。
    我走後,此處萬事,你多與清虛商議。”
    靜一口中“福生無量”未停,施過道禮念叨走往別處,觀照看往下山道路,終是掃了拂塵離去。
    而世間魔障,來的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