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被丟棄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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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樹坳的夜,濃稠得像化不開的陳年血痂。
    三輪車吱呀作響,將最後一點微光也甩在了崎嶇山路之外。車鬥裏,蜷著一個單薄如紙片的身影——五歲的洛言。
    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孝服,襯得她小臉慘白,唯有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出絲毫屬於孩童的光亮,隻倒映著車前爺爺僵直的脊背,和奶奶刻意扭向黑暗的側臉。
    “棺材子”、“克死爹媽”的詛咒,像烙印燙在她骨頭上。
    父親的棺木新漆未幹,頭七剛過,她就被血親像丟棄一件穢物般,“扔”到了這荒僻的鄉下。
    車子終於在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鬼爪老槐樹下停住。
    虯結扭曲的枝條在風中張牙舞爪,發出沙沙的嗚咽,仿佛無數怨魂在低聲絮語。
    “到了,滾下去!”
    爺爺的聲音幹澀如砂紙摩擦,沒有一絲溫度,將一個破舊的小包袱粗魯地塞進洛言懷裏,指向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老屋。
    昏黃油燈的光,從唯一一扇小窗裏透出,在濃墨般的夜色裏,微弱得如同鬼火。
    他甚至沒等洛言站穩,就急不可耐地催動騾車,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會被這“災星”的晦氣沾染。
    車輪碾過泥土的聲響,迅速被黑暗吞沒,留下洛言一人,在巨大槐樹的陰影下,渺小如蟻。
    寒意如毒蛇,順著光腳丫爬遍全身。四周死寂,唯有風聲嗚咽,夾雜著不知名蟲豸的嘶鳴。
    還有……
    一種若有似無的、仿佛指甲刮過木板的“吱嘎”聲,從老槐樹的軀幹深處傳來。
    洛言抱緊了小包袱,望向那點微光的外婆家。恐懼攥緊了她的心髒,但無路可退。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打著旋兒,裹挾著腐爛樹葉和泥土的腥氣,猛地撲在她臉上。
    風中,一個冰冷、濕滑如蛇鱗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
    “來……了……都……是……你……害……的……”
    洛言渾身血液瞬間凍結!她驚恐地抬頭——
    隻見粗壯的槐樹樹幹上,在盤錯的陰影裏,一張模糊的慘白人臉正緩緩凸起!
    沒有清晰的五官,隻有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直勾勾地“盯”著她!
    怨毒的氣息如同實質的冰水,瞬間將她淹沒,窒息感扼住了喉嚨!
    “啊……”洛言絕望的嗚咽,卡在嗓子裏。
    “吱呀——”
    山坡上那扇透出昏黃光線的木門,突兀地開了。
    一個佝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穿著深青色的舊布褂,身形瘦削,滿頭銀絲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微光。
    她站在那裏,無聲無息,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然而,當她的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投向槐樹下那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以及樹幹上那張猙獰鬼臉時,空氣中彌漫的刺骨陰寒,竟奇異地凝滯了一瞬。
    外婆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卻不像爺爺奶奶那樣充滿厭棄,更像是在審視一件……亟待處理的棘手之物?
    或者,一種深邃的、難以言喻的了然?
    她沒說話,隻是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對著洛言的方向,極其輕微地招了招。
    樹幹上那張鬼臉發出一聲無聲的尖嘯,充滿了惡毒與不甘,猛地扭曲變形,化作一縷黑煙,不甘地縮回了樹幹深處,仿佛從未出現過。
    那股幾乎凍僵靈魂的陰冷驟然消退。
    洛言像是剛從冰水裏撈出來,大口喘著氣,小小的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
    她看著門口那個佝僂的身影,巨大的恐懼被一種更複雜的茫然取代:
    那就是她的外婆吧!
    記憶裏洛言對外婆沒有什麽印象,畢竟才五歲的年紀。
    媽媽又是在她出生後,大出血而亡,即便見過那也不過是在繈褓裏。
    “外,外婆!”
    洛言顫抖的開口,邁開如同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那點昏黃的燈火,那個驅散了鬼臉的外婆,走了過去。
    “進來!”
    洛言局促不安的站在矮籬笆前,有些懼怕的看著自己的外婆。
    外婆不似旁人,好像……並不怕她?
    “還不進來?”
    外婆一臉嚴肅的,看著瘦了吧唧的洛言,再度開口。
    “哦!”
    洛言緊緊抱著那個打了補丁的破布包,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
    外婆的家,外表破敗,籬笆歪斜,卻透著一股異樣的……幹淨。
    不是指整潔,而是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混合了陳年香灰、草藥和某種類似雨後泥土的氣息。
    將外界的一切汙穢與窺探都隔絕在外,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屏障。
    屋內光線昏暗。正堂中央一張古樸的香案,供奉著一尊麵目麵目可憎、木雕神像,香爐裏三柱細香嫋嫋升騰著青煙。
    牆上掛滿了泛黃卷邊的符籙、風幹的草藥束、還有幾串用獸骨和黑曜石串成的風鈴。
    角落裏,甚至還靠著幾個用秸稈紮成的、五官模糊的人偶。
    空氣粘稠而沉重。
    外婆關上門,隔絕了外麵的風聲。
    她轉過身,枯槁的臉上溝壑縱橫,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兩簇幽冷的鬼火。
    她沒看洛言,徑直走到水缸邊,舀了一瓢冰冷的水,倒進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裏,又從一個黑乎乎的陶罐裏捏了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撒進去。
    “喝掉。”
    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粗糲的樹皮,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洛言看著碗裏渾濁的水,不敢動。
    外婆抬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深處。
    “你身上沾了‘槐姥姥’的怨氣,喝了它,能壓住。不然,今晚它還會來找你。”
    “槐姥姥”?
    那棵樹上的人臉?洛言打了個寒顫,不敢再猶豫,接過碗,屏住一口氣灌了下去。
    水又苦又澀,帶著一股強烈的土腥味和焚燒後的焦糊氣,滑過喉嚨時像吞下了一把冰渣。
    外婆的眼神似乎緩和了一些,或者隻是洛言的錯覺。她指著旁邊一個鋪著稻草的小角落。
    “以後,你睡那兒。”
    沒有多餘的詢問,沒有溫暖的擁抱,隻有最直接的生存指令。
    但在這冰冷指令的背後,洛言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安定。
    至少,這個外婆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用厭惡的眼神看她。
    “外婆……”洛言鼓起勇氣,聲音細若蚊呐,“他們都說……是我害死了……”
    “閉嘴!”
    外婆猛地打斷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震懾力,讓洛言瞬間噤聲。
    外婆走到香案前,拿起三支新香點燃,對著神像拜了拜,插入香爐。
    “禍福無門,惟人自召。生死有命,豈由稚子?”
    她背對著洛言,聲音低沉而蒼涼,像是在說給神明聽,又像是說給洛言。
    “在這裏,那些嚼舌根的話,一個字都不準提。你隻需記住,活下去。”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