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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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仔細一問,才知道顧閑寫完兩篇科考文章後又寫了篇雜文。
等到這麽三篇文章都寫完了,他還有空跑去法華寺找王世貞玩耍。
少年人的精力實在充沛得過分。
張居正問:“你怎麽不把你另外兩篇文章也拿去給他看看?”
顧閑道:“這可是姐夫你讓我寫的,我先給別人看算什麽事?肯定得讓你第一個看!”
張居正:“……”
倒也不必。
這類應試文章就是一塊敲門磚,用處是幫應試的考生敲開一扇扇通往仕途的門,真要說有多精妙絕倫那是極少見的。
隻要寫得足夠流暢,觀點又正好符合閱卷官的偏好,考個功名基本沒問題。
隻不過光是“流暢”以及“言之有物”這兩點,已經攔住了不少平時連個自己觀點都憋不出來的考生。
張居正讓顧閑把寫好的文章拿來給他瞧瞧,隻通讀了一遍,便摸清了顧閑的水平。
他說道:“你底子不錯,隻是練得少了,許多地方還有些生澀。等會我給你拿幾份往年的科舉卷子,你看書之餘每天試著寫寫,多寫寫就知道需要怎麽查漏補缺了。”
顧閑:?
怎麽都沒講解一下,就要上科舉真題了?
實際上這正是許多考生的訓練之法,目前市麵上最流行的書籍除了通俗小說之外就是科舉輔導書了,包括但不限於往年科舉真題、名師模擬試卷以及各式各樣的科舉必備冊子。
真正逐字逐句去閱讀經典的人反而是少數。
張居正道:“元美與我是同年進士,他治的是《易經》,你平時有這方麵的疑問大可去尋他。”
科舉分為五經,即詩、書、禮、易、春秋,但並不是五經都要考,而是采用選考模式。
一般從童子試開始,就要從五經裏麵選修一科,而後鄉試、會試、殿試都考這一科。
比如你選修《詩經》,又考了本經第一,那你就是《詩經》的經魁!用處不大,不過如果你最終沒能拿到案首或者會元之類的,拿個經魁也勉強有個名目可以跟人吹噓。
顧閑還沒正式入學,自是還沒選好本經的。
顧閑好奇地問:“那姐夫你選的是什麽?”
張居正道:“我選的是《禮記》。”
他以自己那一屆科舉為例給顧閑講了講五經的選修比例。
他同年一共錄取三百零一人,其中治《詩經》的有一百零五人,治《書經》的有六十三人,治《易經》的有八十五人,治《禮記》的有二十二人,治《春秋》的有二十六人。
並不是錄取人數多,競爭就不激烈。正相反,錄取人數多是因為門檻比較低,選修的人太多。
這種情況下想脫穎而出同樣不容易。
閱卷官要看一千份文章,跟閱卷官隻需要看一百份文章,那耐心能一樣嗎?工作量太大的時候,閱卷官能認真給你看個頭尾就不錯了。
顧閑肅然起敬,說道:“那姐夫你治《禮記》挺好,以後當閱卷官要批的卷子少!”
張居正笑了笑,沒有與顧閑說起閱卷的事往後估計不歸他負責了。他已經入閣,若是主持科舉肯定當主考官,到時候所有考生幾乎都算是他的門生。
隻不過他在內閣之中資曆最淺,明年科舉估計輪不到他了。
顧閑多機靈的人,一瞧張居正那笑而不語的模樣,就知道自己犯了傻。
他回憶了一下自己聽過的張居正八卦,想到了張居正是當過科舉考官的,還錄取了一批年輕人當自己的學生,可惜後來連這批學生也有對他改革舉措不滿的。
其中有個叫劉台的愣頭青就曾上書彈劾他幾大罪狀。學生彈劾老師,哪能不讓張居正震怒!
張居正當場動用明朝首輔的壓軸技能:遞辭呈。
辭呈內容一般是先為自己辯解數百字,最後來一句:“好好好,原是我不配當首輔,那我辭職不幹了。”
這個時候隻要君臣之間的情分還在,皇帝還想讓首輔幹活,那就會重重懲罰跳出來彈劾首輔的家夥。
很快地,那劉台就被攆出京師,再也當不了言官了。
顧閑用同情的目光看向張居正。
張居正早些年在裕王府當試講學士,四舍五入也算隆慶皇帝的老師。
結果麽,隆慶皇帝沉迷享樂,根本不怎麽處理朝政。
據說有野史記載,隆慶皇帝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嗑房中藥嗑嗨了,曾邊咬張居正的手臂邊說些宮闈之中的汙言穢語!
可見這個學生不太行。
其次就是上頭那個彈劾他的劉台了,這個學生也不怎麽樣!
至於後來他一手教導大的萬曆皇帝,那更是恨他到恨不得把他挖出來鞭屍的程度。
姐夫啊,不如你還是莫當老師了!
張居正:?
怎麽感覺這小子的眼神怪怪的?
顧閑還沒傻到在本人麵前分享野史內容,他一臉乖巧地聽完張居正的點評,才跑去看看自己燉的肉好了沒。
入梅後雨水多,最近才晴了幾天,今天中午瞧著又有點烏雲密布的趨勢,顧閑便決定燉鍋肉補補。
下雨天沒有太陽,情緒也容易受到影響,須得吃點好的快樂一下。
正好今天的棒骨很不錯,顧閑早早把它洗淨放進深鍋裏燉,這會兒掀開鍋蓋一看,裏頭的肉湯咕嘟咕嘟冒著泡,肉香更是一下子溢了出來,引得牆外經過的行人都忍不住深深吸了下鼻子,心道張居正家今晚吃的什麽?怎麽這麽香?
顧閑拿筷子往棒骨上戳了戳,見筷子能輕鬆插進肉裏,便知曉肉已經燉好了。
這樣的大骨頭倒是不必費心擺盤,大可連著湯端上去讓大家自己撈,這樣到自己碗裏的棒骨還熱騰騰的,吃著更香。
為了配這鍋燉肉,顧閑還蒸了桶飯,那米飯粒粒晶瑩,米香十足。別說配著肉吃了,隻澆上那麽一勺湯汁就能讓最不愛吃飯的小孩都香到把碗底都舔幹淨。
中國地大物博,大江南北的口味是不一樣的,顧閑沒有托大,晚飯仍是隻負責做了這麽一道菜,其他菜依然由掌廚的比照著張家人過去的口味做。
掌廚的聞到那鍋燉肉的香味,就曉得自己今晚做的菜估計又要剩下了。好在剩菜底下的人還能分吃一輪,倒也不浪費。
經過這幾天旁觀顧閑做菜,掌廚的算是服氣了。隻簡簡單單的一道燉肉,他做起來就是不一樣,每道工序看似尋常,實際上別人很難像他這樣處理得又快又細致。
總感覺顧閑進入做菜狀態後,整個人都像隔絕於世界之外,他的眼裏隻剩下把菜做好吃這件事!
如今凡是顧閑要動手做新菜,掌廚的會先占領最佳觀摩位置,遇到不知道為什麽要那麽做的步驟還會虛心發問。
隻要能學到顧閑五六成本事,他們哪怕不在張家做工了也能找到其他好東家。
鄭大也一直跟在旁邊打下手。他誌不在學廚,但是有誰能拒絕了解一點把肉燉得更香的秘訣?
這鍋燉肉上桌,一家子平時跟京師人似的不愛拿米飯當主食的人都盛了滿滿一碗飯,學著顧閑往米飯尖尖上澆了一圈肉湯。
濃鬱的湯汁瞬間浸透了米飯,散發出誘人的肉香。至於大棒骨,更是人手一根,誰都沒落下。
張居正本來是有點猶豫的,畢竟拿手吃東西多不雅觀,不是君子所為!
可顧閑手快,一上桌就先給他撈了一根,他也不好掃大家的興……
自家人一起吃飯,哪有那麽多講究?一會把手洗幹淨就好。
張居正這麽說服了自己,伸手拿起了屬於自己的大棒骨。
別的地方的肉燉久了可能有點柴,但棒骨上的肉燉久了以後軟爛適口,隻虛掛在骨頭上,隨便一咬就能把整塊肉吃進嘴裏。
至於後麵顧閑示範的吸骨髓……
都上手吃了,也不差這麽一點!
尋尋常常一鍋燉棒骨,一大家子人都吃得相當投入,真就是連骨頭裏麵都嗦幹淨了!
與此同時,有個在張家院牆外徘徊了許久的行人眼看宵禁將至,終於依依不舍地歸去。
這人叫做李贄,目前在禮部當著個芝麻大的小官,負責抄送些文件之類的。
這種沒有油水的京官,許多家中沒錢的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他覺得京師厲害的人多,想多跟這些厲害人物交流學習,便勒緊褲腰帶來京師赴任了。左右父母已逝,女兒又已出嫁,他隻需要養活自己和妻子便好,無牽無累,俸祿少點也無妨。
到了京師才知道,這日子是真的很難熬,俸錢少得可憐,房租又貴得要命,連想吃頓飽飯都得掂量一下自己兜裏有幾個銅板。
李贄寫起文章來很有點傲氣,日子卻過得一貧如洗。
他早年因為家貧沒繼續考進士,早早以舉人身份入仕,原以為這樣能夠養活一家老小,誰知道哪怕是舉人出身也隻能去當個教諭,跟他父親那樣是個窮教書的。
後來換了幾個官,也全都是窮得響叮當的微末小官。想到自家兒女小小年紀就因為吃不飽穿不暖陸續夭折,他不免歎了口氣。
在家鄉經曆寇亂、饑荒、時疫等等大災大難後,他與妻子誕育的四兒三女隻有大女兒順利長大成人。
穿衣吃飯,穿衣吃飯,這麽簡單的事為什麽輪到自己身上就那麽難?
是他時運不濟,還是他的強脾氣太容易得罪人?是醫不足、糧不足、衣不足,還是他能力不足?
他熟讀所有經典,卻沒法從中找出一個叫自家孩子活下來的辦法。
李贄摸著空空的肚皮,想著剛才隔牆聞到的燉肉香味,隻覺自己餓得走不回租住的廉價居處了。
端坐廟堂之上的諸位相公,知道大明王朝繁榮昌盛的表象底下年年都有那麽多餓殍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