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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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尼黑的夜色深沉,訓練館早已空寂。林峰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冰冷的白光映著他眉宇間化不開的凝重。施耐德推門進來,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手裏罕見地沒拿煙鬥,直接拉開椅子坐下,高大的身軀陷在椅子裏,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疲憊。
    “還沒走?”施耐德的聲音有些沙啞,打破了沉寂。
    林峰沒抬頭,目光依舊釘在桌上那份關於芬恩的、令人絕望的心理評估報告上。“嗯。”他應了一聲,聲音裏是同樣的沉重。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隻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哢噠作響,每一聲都敲在緊繃的神經上。
    “芬恩…”施耐德終於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麵,眼神有些放空,“…讓我想起我自己。”
    林峰這才抬起眼,冰封的眼底帶著一絲詢問。
    施耐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澀又自嘲的笑:“林峰,你知道我這世界第一,是怎麽來的嗎?”他沒等林峰回答,自顧自說了下去,“不是打出來的。是等出來的。等林海和林峰退役…然後,嘿,這王座,好像就‘輪到’我了。”
    他拿起桌上一個冰冷的金屬鎮紙,在手裏掂了掂,仿佛那是他那個“等”來的王冠,沉重又燙手:“這些年,我跟你們倆兄弟打了多少場?輸了多少場?數不清了。每一次,我都想著,這次一定要贏!贏林海那個促狹鬼!贏你林峰這塊冰!但每一次…都差那麽一點。林海那神出鬼沒的線路,你滴水不漏的防守…像兩座翻不過去的大山。”
    施耐德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積壓已久的、幾乎被遺忘的不甘:“我拚了命地練,研究你們的錄像,分析你們的弱點,做夢都想贏一次!一次就好!可是…直到你們退役,我也沒真正翻過去。現在,我是世界第一了,別人眼裏風光無限。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這第一…”他頓住了,眼神複雜地看著林峰,“…像偷來的。贏不了巔峰的你們,我這‘第一’,算他媽什麽第一?這感覺…像根刺,一直紮在這兒。”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林峰沉默地聽著,冰封的臉上看不出情緒,但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一下。他拿起自己麵前的杯子,裏麵是早已冷透的清水。
    “我懂。”林峰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鑿在寂靜裏,“我一直…想贏林海。”
    施耐德猛地抬眼,有些意外。林峰和林海這對兄弟,在球台上是傳奇,也是無數對手的噩夢。他從未想過林峰也會有這樣的執念。
    “我們從小打到大。”林峰看著杯中靜止的水麵,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每一次隊內賽,每一次決賽相遇…我贏過他,他也贏過我。看起來…輪流坐莊,很公平。”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裏第一次透出一種近乎微不可察的波動,“但每一次我贏他,都贏得很難,很險。而他贏我…似乎總是…更輕鬆一點。就那麽一點。”
    他抬起頭,看向施耐德,冰封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種深埋已久的情緒——一種被最親近的人、最熟悉的對手,永遠壓著一線的不甘和無力感。“就永遠差那麽一點。技術?體能?不,都不是。是球台上的那種…說不清的東西。他好像天生就知道球該怎麽走,人該怎麽動。那種‘靈性’,那種‘混不吝’的勁兒…我學不來。我隻能靠更精確的計算,更穩定的發揮去磨,去拚。” 林峰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所以,我也一直想贏他,真正的,毫無爭議的,贏得讓他心服口服。可惜…直到退役,我也沒做到。”
    辦公室裏陷入一片死寂。兩個站在世界乒壇頂端的男人,一個是被公認的現役王者,一個是功成身退的傳奇教頭,此刻卻像兩個被困在各自心魔迷宮裏的迷途者,袒露著內心深處最隱秘的不甘與遺憾。
    施耐德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翻了個白眼,帶著一種近乎荒誕的無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上帝啊!你們兩個怪物!單打冠軍輪流拿,世界排名爭第一第二,你們還不滿足?!還在這糾結誰比誰‘差一點’?你們讓其他人怎麽活?!讓像我這樣…怎麽都翻不過你們這座山的家夥…情何以堪?!” 他的聲音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無力感。
    林峰沒有回應施耐德的“控訴”。他沉默著,冰封的眼底是深不見底的幽潭。
    “看吧,”施耐德長長地、深深地歎了口氣,靠回椅背,疲憊地揉著眉心,“這就是乒乓球。該死的乒乓球!它給我們榮耀,也給我們套上最沉重的枷鎖。芬恩有芬恩的魔障——他怕犯錯,怕失控,把自己縮在‘正確’的殼裏。我有我的——贏不了巔峰的對手,這‘第一’就像無根的浮萍。你有你的——永遠差林海那該死的‘一點’。就連林海…”他頓了頓,想起那個在中國執教的促狹兄弟,“…他現在不也在為周子軒那個‘莽夫’頭疼?誰又能真正解脫?”
    他看向林峰,眼神複雜:“每個人心裏都住著一個魔鬼,一個自己都未必看清的執念或者恐懼。它藏在榮耀背後,藏在數據之下,藏在每一次揮拍的猶豫裏。我們做運動員時,被它折磨。現在做了教練,看著自己的隊員被它折磨…卻還是不知道怎麽把它揪出來,怎麽把它…修正掉。” 施耐德的語氣充滿了深深的無力感,“芬恩那層冰殼…到底該怎麽打破?”
    林峰依舊沉默。他的目光越過施耐德,投向窗外慕尼黑沉沉的夜空。星光黯淡。芬恩的問題,周子軒的問題,施耐德的困擾,他自己的執念…像一團亂麻,纏繞著,找不到線頭。
    “不知道。”林峰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如同窗外凝結的寒霜,“或許…根本沒有完美的修正方法。或許,我們唯一能做的…” 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困境,看到了某種更本質的東西,“…就是先承認它的存在。承認我們都有心魔,承認我們…都還不完美。”
    施耐德怔怔地看著林峰,咀嚼著這句話。承認不完美?對一個追求極致、追求勝利的運動員和教練來說,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挑戰。
    辦公室再次陷入沉默。但這一次,沉默中不再是純粹的絕望,而是多了一絲直麵深淵的沉重和一絲…或許連他們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弱的釋然。承認心魔的存在,是破除它的第一步嗎?沒人知道答案。但至少,在這寒冷的慕尼黑之夜,兩個被心魔困擾的男人,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彼此,也隱約看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影子。前路依舊迷茫,但至少,不再是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