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總得見他們一麵吧。”這個聲音落在聶維揚腦海中，一貫平靜的心髒突然揪動了一下。
    新世界每天都在死人，別說全世界範圍，就算是朗城之外，甚至朗城內部，也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死去。
    他們多數是老人和過於年幼體弱的孩子，有的被傳送時還在婦產科保溫箱裏，傳送過來時即使有新手保護也還是躺在冰涼的地麵上，甚至有的孩子在被人找到之前就已經被城裏原本存在的喪屍傷害了。
    這些事，聶維揚都知道。因為他上一世就是看著它們發生的，他曾經見過一個產科護士抱著一具嬰兒屍體，哭聲像泉水一樣溢出來，努力壓低也還是讓人心焦。那時的他拎著一把白板匕首，手足無措地站在不遠處，他也不知道那孩子的父母為什麽不在，但那哭聲和嬰兒青灰色的小臉刻進了記憶，直到二十年後，也還是偶然在夢中浮現。
    都說人世上後悔藥最難尋，如今他僥幸獲得重來一次的機會……
    聶維揚看向城中景象，他看見一群明顯力量體質比較高的人在壘城牆，還有一群人在推著獨輪車運送物資。
    多工多得少工少得，社會結構好像一鍵倒回了從前。聶維揚的記憶也有那麽一瞬間回到過去，對他而言的二十年前，他也曾經是那些人裏的一分子。
    後來他們都死了。
    他見過朗城滿地屍體的樣子，因此相比那忙碌而難以過多思考的七天，如今的他對朗城人，其實有一種微妙的近鄉情怯。
    “想散散步嗎？”向烽問，“放鬆一下，順便去趟醫院……”
    “醫院就不用了。”聶維揚搖頭，但還是走進了城門。
    ……
    步入城門的時候，最先聽到的是吆喝聲。
    牆根下的工人在拋磚，“三、二、一，嘿！”就扔上去一塊，“三、二、一，嘿！”又扔上去一塊。
    除了搬磚糊牆的以外，遠處似乎有一群人在琢磨著造紙，長柄木勺在紙漿裏攪拌，散發出屬於草木的氣息，握勺舉筐的人裏有兩個年輕人混在裏頭，聶維揚不由得看了他們兩眼。
    “那是一個手工博主和一個傳統文化博主……”向烽介紹。
    一群阿姨奶奶在給工人們縫衣服，有幾個年輕女孩混在裏頭，手藝一點不比中老年人差。
    “我們幾個都是縫紉博主。”一個女孩好奇地看著聶維揚，“有鉤針的，有裁剪的，我是做娃衣的，現在隻是把尺寸放大……我們的職業都是‘裁縫’，被分在後勤部門。”
    聶維揚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點了點頭。
    他還真不知道，朗城裏居然也有‘博主’……互聯網時代還是有點太全麵了。
    原本的城區旁邊搭建了幾個大棚，一個人力發電機放在一旁，蓄電池正在為大棚裏的射燈供電。一群老農在裏麵種地，幾個農科學生在不遠處研究稀少的植物種子，聶維揚見到一個看起來十分瘦小的女生坐在個馬紮上，直接徒手抓進一個盒子裏，那裏麵裝著爬滿蛆蟲的腐爛蘋果。她利落地把幾顆種子撚了出來，旁邊有一男一女端著兩個密封盒子說笑著走過，盒子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盒蓋的標簽上一個寫著蟑螂，一個寫著蜈蚣。
    聶維揚倒是接受良好，但不遠處路過的幾個普通人差點沒看吐了，快速跑開。農學生頭都沒抬，繼續自己的工作。
    “……這可能就是學農的吧。”向烽嘀咕著，“那個抓……抓蘋果的叫貢雲霏，農學博士，和幾個學弟學妹跟著導師來朗城實踐工作的。
    “說起來得感謝你，你之前給我們的種子和發電機真的很重要。”
    “農學博導？他在哪兒？”聶維揚下意識問，並略過了關於種子的話題。
    他這兒其實有一些單獨存儲的農學論文資料，如果能交給合適的人，它一定能發揮出更大的價值。
    向烽搖了搖頭：“死了。”
    ……可惜。
    聶維揚歎了口氣，向著貢雲霏走去。
    在這種時候，一個博士生導師或許就代表著一整個新體係，但……
    人死萬事空。
    向烽跟著他來到貢雲霏旁邊，甫一靠近，他們就聞見一股刺鼻的惡臭，夾雜著近似酒精的氣味。
    “水果腐爛後就是這樣。”貢雲霏說，“這些蘋果被找到的時候已經爛了，沒辦法。”
    她從馬紮上站起來，用毛巾擦了擦手，但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和兩人握手：“我手上髒。”
    “我手上更髒。”聶維揚說，向烽也帶著笑容，依然伸著手。
    貢雲霏笑了。她皮膚有點黑，其貌不揚的臉上帶著一種踏實又明亮的神采，和兩人握過手之後，她問：“有事嗎？”
    向烽看向聶維揚，聶維揚摸出一個硬盤。
    “這裏麵是一些農學資料和論文，”他說，“你有讀取方法嗎？”
    貢雲霏愣了愣，她顯然有些疑問於為什麽會有人準備這種東西，但博士生聰明的腦袋瓜子讓她當機立斷選擇了裝傻，手絲滑地伸了出來：“有！之前部隊分給了我們一台筆記本電腦，用來監控大棚安全和做生態記錄……”
    她說著說著眼都直了，盯著硬盤的眼神和看寶石差不多。聶維揚把硬盤遞給她，看著她彈射起步衝進旁邊木板搭建的安保室。
    “……還挺快的。”他說。
    向烽搖頭笑起來，兩人跟進安保室，看到貢雲霏已經熟練地外接硬盤打開了文件夾。她如癡如醉地翻動論文列表並查看了一下文檔大小，然後大喊：“劉子！阿玉！”
    外頭剛剛送完兩箱蟲的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迅速跑進來：“霏霏姐？”
    “電子儀器不靠譜，把之前分給我們的紙筆都拿出來，你們倆這段時間就負責謄抄……”貢雲霏滑動著屏幕，聲音忽然頓了一下，音調拐了個彎，她盯著一排論文上熟悉的署名，靜默了好一會兒再次出聲，聲音裏憋著一股悶悶的哭腔：“……謄抄論文，從，從林老師的開始。”
    聶維揚首先退出了安保室，向烽也默默溜了出來，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兩人默然無語，互相對視，沉默地離開。過沒多久，兩個熟悉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聶哥？向團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