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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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戰鬥和遷移仍在繼續,城區方向一直在傳來爆炸聲、燃燒聲、切割聲、重物撞擊聲等不同聲響,但聲音傳來的地方是營地邊緣,
    那裏遠遠圍著一圈人,聶維揚快速靠近,一步踏上旁邊一塊巨石,利落地騰空而起越過人群,悶聲落地濺起一片灰塵。
    “什麽情況?”他順口問,目光被中心空地上的景象吸引。
    那是一個男人,他躺倒在地上,身體時不時抽搐,不由自主地發出僵硬擠壓的氣聲。
    聶維揚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歎了口氣,拔出長劍,靠近地上的男人。
    “小心,聶先生!”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他謊報了情況!他感染了但是沒說!”然後就是接二連三的提醒聲,四麵八方都傳來聲音,讓他小心、讓他提高警惕,其中夾雜著一些指責地上男人的聲音——如果他沒有暴露,而是在臨時營地裏變成了喪屍,這對其他人而言,完全就是無妄之災。
    聶維揚對人群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點頭讓他們安心。
    “都散了吧。”他說,“記得注意還有誰可能被感染了。”
    “要是發現了感染的人,我們能自己處理嗎?”人群裏有人問。
    聶維揚微微搖頭:“不行。發現就告訴軍警,讓他們處理。”他說的很直白:“你想被你得罪過的人當作喪屍處理嗎?”
    這是個很正常的邏輯:如果人們能自行處理感染者,就一定會有人‘被’當作感染者。事實上,即使人們不能自行處理,也一定會有人嚐試讓自己看不順眼的人‘變成’感染者。
    在這世上,維持一個有條理的基本秩序就是在維持絕大多數人的利益。
    這不是什麽難懂的道理。人群中沒有誰反駁,他們各自散去——這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聶維揚靠近地上的男人,半蹲在對方身邊。
    這個男人已經開始接連抽搐了。
    即使聶維揚能進行輕度治愈,他也對這種事束手無策:是的,這些寄生蟲是黑暗屬性,所以喪屍也是黑暗屬性。但從寄生蟲鑽進一個人的身體開始,這個人就在被殺死,而情況發展到抽搐,已經是此人的神經係統被破壞與取代的表現。
    此刻,四麵八方的人們穿行在大雨間,他們多數攜帶著小型提燈,那些提燈出自朗城的後勤工匠之手,被判定為無屬性加成的照明道具,但如果用它們釋放一些火焰相關的技能,也會有一些加成。
    冰冷雨水之間,流淌火光照亮了二人。聶維揚低頭注視著男人,而男人僵硬的麵龐抽搐著,偶爾扭曲一下,他腦海中無數種絢麗詭異的色彩互相碰撞,他的雙眼已經開始無法控製視界方向,正呆滯地盯著天空,盯著血色圓月與漫布天幕的赤紅。
    如同血管,如同脈絡,如同寄生之蟲。
    “你有什麽遺言嗎?”聶維揚問。他心平氣和,即使對方瞞報事實——在‘事已至此’的前提下,憤怒對解決問題毫無作用。
    而且,他也想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啊……嗬、嗬……”男人張著嘴,任由雨水落進嘴裏:“俺……”
    聶維揚不用靠近,也能聽清他在說什麽。
    他說的是:“俺媽…張秀英……在……醫……”
    “……”聶維揚沉默片刻,輕聲歎出一口鬱氣:“你媽叫張秀英,現在在醫院?醫務室?”
    “是……是……”男人的聲音已經渾濁不堪,他開始有出氣沒進氣了,但抽搐的頻率開始降低,眼神渙散不堪,這是他的肺部完全被侵蝕且血氧濃度急劇降低的表現。他掙紮著抬手,試圖抓住聶維揚的手:“她…癡呆……還…心髒……”
    “你母親老年癡呆,而且有心髒病?”聶維揚溫和地問,反握住對方的手。
    “是……”男人胡亂往他手裏塞著什麽:“哥……大…哥……”他渾濁的眼中溢出帶著熱量的水,和大雨混在一起。他比聶維揚的年紀大多了,但這一刻:“求你……”
    聶維揚表麵看起來依然平和冷靜,他握了握手。
    手裏是個葫蘆狀的小瓶。
    速效救心丸。
    ——老年癡呆是不可逆腦部傷害,《新世界》的強化不會修複它。這樣的人當然不懂得怎麽使用背包、也不懂得怎麽吃藥。
    所以,她的兒子一直為她帶著藥,直到他死。
    “我會送過去的。”聶維揚沉聲說。他反握住男人的手,輕輕拍了拍:“睡吧。”
    “好……”男人喃喃道。他似乎安心了,那隻布滿老繭的手慢慢滑落,砸在泥水裏。
    隻是片刻之後,那隻手突然抽搐,弓成尖銳爪狀——
    ‘嚓!’
    已經起身的聶維揚一劍穿透他的頭顱,劍身上燃燒的光芒隻是觸碰到湧出的寄生蟲,就讓它們扭曲著迅速化作一片黑霧消散。
    青年甩去劍上發黑的血液,攥緊了手裏的速效救心丸,小心地沒有傷害那個精致的瓷瓶,他快步向臨時醫院走去,後方自然有人上來抬走了屍體,大雨洗去了一個人曾在此掙紮的痕跡,不過多時,一個腳印踩進汙泥,幾個抱著活體生物標本的快步穿過,然後是更多人、更多人。新的痕跡覆蓋了舊的,就像過去的每個時代。
    醫院的位置依然是營地最中心,聶維揚在幾個醫護的幫助下找到了名叫張秀英的老人,她呆呆地坐在一處淋不到雨的角落裏,看著麵前淤泥,嘴裏嘟囔著什麽。時不時有人抬著擔架從她麵前跑過,每次聽到有人奔跑的聲音,她都要抬一次頭,又好像不知道為什麽而抬頭,隻是呆滯地看著大雨,臉上沒有表情。
    “老年癡呆,心髒病,張秀英,隻有她了。”一個小護士說,她臉上掛著巨大的黑眼圈,“您說,她兒子托您來送東西?”
    聶維揚遠遠看著老人,片刻之後,輕聲歎氣。
    “這是她兒子給她送的藥。”他把那瓶速效救心丸拿出來,遞給旁邊的護士長。
    護士長默默接過,她好像知道很多事,但她隻是抿嘴,什麽都沒說。
    “走了。”聶維揚對她們點頭,他的外表也看起來毫無異狀。
    “回見。”護士長說。
    聶維揚遠遠離開時,還能聽到她們的聲音:
    “老師,我們不是工作時間不跟人說這話嗎?”
    “……這種時候,能再見,都是好事了。”護士長說。
    離開醫院時,聶維揚遠遠看到了向烽,對方正在處理其餘一些瞞報的人。他沒有和對方打招呼,而是轉身直奔前線。
    此後大雨依然未停,甚至部分區域已經出現了山洪跡象。當人們向遠方看去,隻覺天地混沌,四野不明。
    這場雨像是從久遠的曆史之前下來的,水又要流往生命盡頭去,人們就在這接天連地的大河中潑灑鮮血。戰鬥、戰鬥、戰鬥,仿佛無窮盡的戰鬥逐漸融入本能。
    這就是一切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