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最後一天，上午十點，紅纓如往常一樣在試驗田裏查看作物情況。
    她穿著長袖襯衫，長腿褲子，連襪子都選高筒的且襪筒一直延伸進褲筒裏，袖口褲口全都用繩子紮牢；
    頭上戴著個草帽，草帽邊緣縫了一圈紗巾。
    紗巾挑的是孔洞比較細密的那種，並且在脖子處也用繩子紮住。
    雙手戴著手套，力求沒有一點皮膚裸露在外。
    裝扮成這樣不是她突然想通了，要保護皮膚不被陽光曬黑，而是實在受不住蚊蟲的摧殘。
    當初冬日裏勘測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盼著天暖和，因為暖和了就不受凍了。
    但是天真的暖和了，夏天快來了的時候，這一片東北荒原的另一重威力卻也讓所有的農場工作人員苦不堪言。
    那就是蚊子，小咬！
    幾場雨過後，農場就迎來好幾個豔陽天，然後，蚊子就好像全都蘇醒了。
    大家的工作環境幾乎是遍地植物，不論是作物還是雜草，都可以作為蚊蟲的棲息地。
    紅纓從來不知道，蚊子竟然也可以多的遮天蔽日。
    現在這個時間還好些，畢竟快到正午，要是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太陽即將落山時，那蚊子才多的恐怖。
    它們從來不是一隻一隻的飛來找你，而是一團團的來撞你！
    隨手一拍，就可以拍死十多隻！
    如果你覺得被咬了，一巴掌下去，那麽就是滿手血！
    真的一點都不誇張！
    而且，這邊的蚊子個頭還特別大，一口咬下去，又疼又癢，稍微撓兩下，起來的蚊子包也巨大！
    最初大家沒做防護的時候，出來幹一次活，即便是一直在動，一直在揮手驅趕，等回去的時候，所有露在外頭的皮膚都是一包連一包。
    真的是又癢又疼，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
    李連霞有次被蚊子叮了眼皮，結果眼睛腫的老高，連著三四天都睜不開眼睛，每天一睜開那隻眼睛就淌眼淚。
    身上的蚊子包不小心撓破了也還是癢，睡覺時無意識的再撓，發展到最後，有些破了的地方都流出黃色的膿水。
    幸好紅纓拖著她去總場部衛生院處理了，否則弄不好皮膚都會潰爛。
    紅纓再是有精神力護體，可也擋不住這麽多的蚊子，她一開始也被咬的渾身蚊子包。
    半夜睡覺不小心碰到就癢，一晚上總是醒，覺也睡不好。
    這還隻是蚊子，比蚊子更討厭的，是小咬兒。
    小咬兒是這邊的一種很小的黑色小飛蟲。
    它們跟蚊子混搭出現，也是一團團往你臉上撞。
    蚊子是吸血，它們是襲擊。
    它們會隨著你呼吸鑽進你的鼻腔，趁你不注意鑽進你眼睛，耳朵，隨著你呼叫衝進你嘴裏，總之，它們會拚命鑽到任何它們能鑽進去的地方！
    進去之後它們也不是不動了，隻要不死，它們就一直掙紮一直咬。別看它們個頭兒小小的，卻可以咬的你很疼。
    一旦小咬進了眼睛，那叫一個酸爽！
    有了蚊子跟小咬兒，那些成宿成宿叫喚的蛐蛐，動不動爬一地板的潮蟲，滿屋子跳的螞蚱什麽的，簡直都隻能算是小可愛了！
    最後，大家受不了了，除了天天找艾草燒了熏屋子，就是天天穿著長袖長褲，再蒙上頭臉，這才好過一點。
    可是天氣越來越熱了，一直長衣長褲，每天還要在太陽下工作，就又是另一種折磨。
    紅纓從站到試驗田裏，後背上是濕了幹幹了濕，草帽裏的頭發裏，一直冒出汗水，然後順著鬢角臉頰躺下來。
    但她卻沒法去擦，因為紗巾一旦濕了，就更不透氣，腦袋這兒會更熱！
    此時紅纓不但熱，還很渴。
    一上午沒怎麽喝水了。
    因為每一次喝水都要解開紗巾，紗巾一旦解開，就會有蚊子小咬衝進來！
    所以除非她熱到受不了，否則她一定堅持到回試驗站再喝水！
    做完最後一點記錄，順手拔掉兩棵新長出來的灰菜，紅纓把東西收進包裏，打算回試驗站。
    就在這時，精神力感覺到了一些波動，她散開精神視野，就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提了個籃子，正趟過雜草，往她的試驗田這邊走。
    紅纓快步走出地塊兒，從旁邊迎了過去，還有段距離她就先喊了一聲：
    “嬸子！您走這邊。”
    那女人聽到喊聲似乎驚了下，不過很快轉頭看了眼路，然後聽話的小心翼翼的繞開試驗田的範圍，從一旁向紅纓這邊走來。
    “嬸子，您是找人還是有事兒？”
    “你是，是小董同誌？”
    紅纓沒想到還是認識自己的，她細看了下女人的臉，跟記憶裏的一個人對上了號兒。
    “是李嬸子？嬸子您怎麽來這邊了？”
    這個嬸子紅纓見到過幾次，一次是剛到星隆鎮，編烏拉草褥子的時候，還有兩回是她去掃盲班代課的時候，這嬸子來聽了兩回課。
    “哎！哎是我！小董同誌，你這記性是真好。還記得我呢。”
    紅纓不知道她想幹嘛，不打算多客套，就問：
    “嬸子這邊再往前是試驗站，您是不是想去總場部啊？
    那您應該原路返回，然後找那條砂石路，沿著那條路一直往裏走，直接就能到場部了。”
    李嬸子卻沒答話，而是套近乎似的說了句：
    “啊，是，內個。對了，小董同誌啊，聽說你跟薑團長結婚了啊？恭喜恭喜哈！”
    紅纓疑惑，但是還是笑著說謝謝嬸子。
    李嬸子看了看紅纓，又四下看了看，往紅纓身前走了一步。
    “嬸子咋啦？您到底是有什麽事兒？”
    李嬸子：
    “小董同誌？這邊就你一個人嗎？”
    紅纓搖搖頭：
    “不是，我們試驗站的試驗田都在這邊，你是要找誰嗎？我幫你喊去？”
    李嬸子擺手：
    “不是不是。我不找誰！”
    “那嬸子，你要是有啥話就直說就行了。”
    李嬸子又四下看了看，跟紅纓小聲說：
    “小董同誌啊，嬸子給你看點東西，但是不管咋地，你別跟別人說啊。”
    “啊？”
    紅纓正疑惑呢，李嬸子把挎著的籃子往紅纓眼前遞了遞，讓她看清籃子裏的東西。
    那是一棵棵的植物小苗。
    紅纓其實不怎麽認識，但是憑著原主的記憶，她也都辨認出來了。
    竟是一些蔬菜的小苗兒。
    “這是什麽意思啊嬸子？”紅纓看著李嬸子籃子裏的那些蔬菜苗問道。
    “小董啊，你們試驗站，是自己開火吧？
    內個，我聽說，你們原來忙著播種試驗田，之後又忙著伺候試驗田，一直沒來得及種自己的菜園子？
    先前一直是吃定量給的青菜和野菜來著，但是定量的東西哪夠？再往後天熱了，野菜都苦的沒法下口，自己沒個菜園子可不行。
    你看看，這都是我自己種出的蔬菜苗，有辣椒，茄子，洋柿子，還有大蔥。
    我這都是自家留的種，年年都種，長得可好了。
    等結了你就吃吧，能讓你們一直吃到秋天快入冬。
    內個，小董同誌，你看看，這些苗兒，你們要不要？”
    紅纓聽到這兒，恍然大悟。
    怪不得這嬸子還有點鬼鬼祟祟的，敢情是跑到他們這裏來賣蔬菜苗來了。
    現在龍國強調集體、經濟，所以她想賣個蔬菜苗就隻好偷偷摸摸的。
    其實蔬菜苗這東西本來不值錢，但是紅纓她們還真沒時間弄。
    像是辣椒茄子柿子現在要是種種子的話，接下來夏天高溫，還真不好出苗了。
    但這時候移栽苗卻時候剛好。
    紅纓看那些苗挺好，覺得倒是可以買了，就問：
    “這個倒是真可以，那嬸子你這些苗咋賣？”
    李嬸子一聽紅纓打算賣，立刻笑開了花，聽到她問價格，又有些踟躕：
    “嗯，內個，這些苗，都是我自己種的，保活的。
    說著還拎了一棵辣椒苗起來給紅纓看，“你看，我這從土裏起出來都帶著土呢，你直接栽地裏澆上水就能活。
    一分錢十棵，你看行不行？”
    最後一句，李嬸子說的一點底氣都沒有。
    這要是在村裏，各家把苗種出來，互相換一換就種了。種子也是如此，根本不值錢。
    她這特地跑過來賣錢，其實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可是家裏窮，沒什麽來錢的門路，她能想到把這些苗賣錢，既興奮，又不好意思。
    一分錢十棵貴嗎？紅纓倒是不覺得貴，畢竟這苗要發出來，還要精心的挖出來，再從星隆鎮頂著大太陽送過來，其實挺辛苦。
    紅纓心裏算計著，她們試驗站五個人，得每種苗買多少能夠她們吃，就沒立刻回複李嬸子。
    李嬸子一看紅纓不說話，忍不住撓了兩把臉。就說話這一功夫，她已經被蚊子咬了好幾口。
    她以為紅纓不說話，是在嫌貴，於是想了想，說，“要不，一分錢，給你十五棵，小董同誌，你看行不？”
    “哦，李嬸子，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每種菜我們得種多少才能夠吃，還不至於忙不過來。”
    李嬸子一聽，鬆了口氣，然後就開始給紅纓講每種蔬菜大概一棵能結多少，如數家珍。
    “嬸子，那您還有別的種子嗎？黃瓜，豆角子，土豆？這些有嗎？
    這個季節，這幾樣也還來得及種。
    還有，白菜有嗎？”
    李嬸子一聽，眼睛一亮：
    “有！都有啊！小董同誌，你要嗎？那我回去給你取！”
    紅纓連忙攔住：
    “嬸子不急，你現在這籃子裏每種蔬菜是多少棵啊，家裏還有多少？
    家裏種子都有什麽，您打算怎麽賣？
    咱們先定好，然後今天就算了，您明天再把剩下的送過來就行。”
    李嬸子連忙放下籃子，仔細又小心的數籃子裏的菜苗。
    因為今天隻是嚐試，李嬸子隻是每種菜苗帶了四五棵，一筐三種苗，一共不到二十棵。
    紅纓一看，就讓她把這些先全都留下。
    然後問了下家裏還有多少，一共跟李嬸子定了三十棵茄子，二十棵西紅柿，十五棵辣椒苗。
    另外定了豆角，土豆，黃瓜種子，李嬸子還答應再回家，挖點蔥和小白菜出來給她。
    林林總總，紅纓一共給了李嬸子一毛五分錢。
    李嬸子本來說給一毛就好。
    但是紅纓想著，她還得從星隆鎮走過來，這裏一來一回，路上就要好幾個小時，也挺辛苦的。
    所以還是多給了些。
    李嬸子拿著錢，高興的不得了，答應明天就把剩下的給紅纓送過來。
    “小董同誌，這籃子你拿走吧，也送你了。”
    這是個樹枝子編的籃子，雖然看著粗糙，但其實挺結實。尋常扔地上敲打都不散也不壞。
    隻不過，這種東西在這個時代也不值錢，村裏人好多都能自己編。
    紅纓也沒客氣，道了聲謝，接過籃子，跟李嬸子告別。
    李嬸子悄咪咪的賣了家裏多出來的蔬菜苗，還賺了錢，高高興興的走了。
    紅纓則是拎著籃子回了試驗站。
    剛走近試驗站，就看到李連霞正端著碗要往宿營車裏走。
    沒法子，外邊太曬，還有蚊蟲，吃飯也吃不消停。
    所以她們吃飯隻能鑽回車裏吃。
    “紅纓？你咋才回來？快來吃飯啦！”
    喊完看了看，奇怪的問，“紅纓，你拎的啥啊？薑團長來了？”
    紅纓搖頭：
    “沒有，不是他給的。”
    紅纓走到了車旁邊，李連霞就歪著頭往籃子裏看。然後發出驚奇的一聲：
    “哎？”
    “我給咱們又多找了點兒活兒幹！”紅纓笑著說。
    李連霞也笑了：
    “嘿！你還別說，還真是找活幹！不過，這個好，這個真挺好！
    劉姐！特特姐！快來看，你瞅紅纓這家夥拿了啥回來！”
    宿營車門開，劉特一腳邁出來“啪”的關上門。
    動作堪稱速度且行雲流水。
    “什麽呀？”她也看向紅纓手裏的籃子。
    “這是，蔬菜苗？哎呀，我們怎麽沒想起來這個事情！紅纓你可真行！”
    劉特自然也認出了籃子裏頭的東西，“哎呀，先放那邊陰涼裏，趕緊吃飯，進來咱們再說。”
    紅纓把籃子放到宿營車的陰影裏太陽曬不到的地方，摘了手套洗了手，鑽進宿營車，邊端起飯碗，邊說：
    “這隻是一部分呢，還有別的明天送來。
    下午跟明天我暫時不去試驗田了，把咱們試驗站後邊的地翻一翻，弄塊菜地出來。太陽下山就先給它們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