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舉頭三尺有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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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以北的邙山,自漢代開始就是帝王將相默認的陵寢之地。在這裏隨便挖幾鏟子,都有可能挖到某個朝代某個王侯的墓葬。
    大概是生前太過囂張,做了很多缺德事,擔心死後被人掘墳。所以司馬懿和司馬師的陵墓規模極小,甚至不如一些漢代王侯。
    狹小的墓園,簡單的土堆,連唐代時王侯貴族常見的墓室都沒有,司馬師父子可以說安葬得非常樸素。
    令人感覺意外的是,司馬師的陵墓,居然已經雜草叢生,打理得很草率。反倒是司馬懿的陵墓被人打掃得很幹淨。
    這些小九九,真是令人浮想聯翩。
    石守信在心中吐槽了司馬昭一番,大概理解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了。
    這位大將軍,為了鞏固權勢,真是事無巨細,有什麽就要撈什麽。故意不打理司馬師的陵墓,也是希望世人忘卻他們兄弟之間,其實還隔著一層嫡係傳承之爭!
    沒有封王,權力傳承始終都是缺了一層正統性。大將軍的職務是曹魏任命的,司馬昭如何將其傳給自己的世子司馬炎?
    而不是過繼到司馬師名下的司馬攸?
    司馬昭曾經多番表示,他掌權隻是權宜之計,將來一定把權力還給他兄長那一脈!話語猶在耳畔,隻是當事人現在估計已經忘了這一茬。
    所以,對於司馬昭來說,篡位這件事表麵上看起來不急,實際上卻已經是火燒眉毛了。
    石守信再次確認司馬昭伐蜀之心異常堅定,即便是有三成把握他也會去試試!
    羊徽瑜讓女仆取來筆墨,直接在司馬師陵墓旁邊的一塊平坦大石上寫祭文。
    筆走龍蛇!字跡娟秀!
    看著看著,石守信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怪異的錯覺。
    這位“司馬夫人”的祭文,隻字不提她是多麽懷念先夫,也不說他們過往是多麽恩愛,而是執筆如刀,詳細把司馬師幹過的“豐功偉績”寫了下來。
    什麽大義滅親殺原配,什麽為家族“犧牲小我”放棄婚姻愛情,什麽討伐淮南“叛軍”,屠戮同情曹氏的“逆黨”等等。
    以司馬家成員的視角看,這肯定都是功業。但在外人看來,這不是功業,這是司馬師忘恩負義,倒行逆施的“罪證”!
    一旁的羊祜也是看得麵色微變,剛想上前阻止羊徽瑜,卻又停住了腳步。
    罷了,阿姊想發泄,就讓她發泄吧。反正司馬昭也不會管。
    這些年,自家的姐姐太苦了。她的人生,別的味道都淡得幾乎聞不到,唯獨一個苦字,無法磨滅。甚至不相幹的外人,都能遠遠的從她身上聞到苦味。
    知道了不能說,想要了必須忍,被人指責還不能還嘴。
    誰又知道她心裏過得有多苦呢?
    羊祜在一旁輕歎一聲,靜靜看著羊徽瑜寫祭文,什麽也沒說。
    一篇祭文寫完,羊徽瑜像是鬆了口氣一樣,臉上露出幹壞事得逞的笑容,帶著一絲頑皮,以及不易察覺的腹黑。
    石守信看到這荒誕的一幕,他甚至覺得對方身軀裏麵裝著的,並不是一個老成持重的世家寡婦,而是一個八九歲的頑皮小女孩。
    然後有一天這女孩收拾了經常對她狂吠的惡犬,躲在自家院子裏,對著那惡犬略略略的做鬼臉。
    司馬師夫妻的感情一定特別不好!堪比仇寇!
    石守信在心中暗笑司馬師不懂憐香惜玉,這位“司馬夫人”風華絕代一點都不顯老,年輕時隻怕能迷死人。
    “我想和先夫說說話,你們去那邊涼亭坐一坐吧。”
    羊徽瑜指了指不遠處供掃墓之人休息的涼亭說道。羊祜對石守信使了個眼色,二人對羊徽瑜行了一禮隨即告退。
    周遭無人之時,羊徽瑜緩緩走到墓碑跟前,一隻手輕輕的在墓碑上撫摸著。
    “夏侯徽(司馬師原配夫人)被你毒殺之前,她早就料到會有那麽一天,她跟我提過,隻是不相信你真的會這麽做。她太傻了,也可能是你之前太會裝了。
    你真是夠狠,她給你生了五個女兒,你說殺就殺,倒是一點都不含糊啊!”
    羊徽瑜在墓碑前踱步,就像是在跟一個人說話一樣。
    “這件事不僅我知道,而且王元姬(司馬昭夫人,與司馬昭感情極好)也知道,她母親羊氏就是我家的族人,我們一直都很親近,她沒嫁給司馬昭以前我們關係就很好。
    我嫁給你以後,有次王元姬提醒我說,你心狠手辣,冷漠無情,比那毒蛇還可怕,讓我一定小心,謹言慎行。
    其實吧,我一直覺得大將軍雖然名聲很差,但論到狠心,他給你提鞋都不配。”
    羊徽瑜語氣淡漠,完全不像是在和自己的夫君說話。
    “我啊,這輩子就毀在你手裏了,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麽過來的嗎?
    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會原諒你麽?不可能的,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我今天來呢,也不是因為想跟你抱怨,隻不過是想告訴你一件事罷了。”
    這話語氣中帶著怨毒,羊徽瑜把頭湊到墓碑跟前,壓低聲音,笑語盈盈繼續說道:
    “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天晚上我真是飄到雲上要成仙了!好快活啊,特別是能夠羞辱你,讓我興奮得顫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馬師,你這個偽君子!劊子手!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完全可以反抗,但是我沒有,我選擇躺下來享受,隻恨春宵太短啊。
    你明白嗎,你那個顧全大局,在別人眼中賢良淑德的正室夫人,在野漢子的床上是多麽的下流風騷!她現在依舊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絲毫不後悔!
    你生氣嗎?你想晚上化作厲鬼來找我報仇嗎?那你就來呀!
    隻要你敢來,那些被你屠戮的冤魂,都會站在我身後,他們有一大筆賬要跟你算!
    我!等!著!你!”
    羊徽瑜瘋狂的大笑著,咒罵著,笑得手舞足蹈,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隻是無論怎麽發泄,都無法抹掉她心中的憤恨,但多少可以讓她體驗一下大仇得報的快感。
    在司馬師墳頭蹦迪了一番,羊徽瑜收拾好了心情,掏出手絹擦了擦臉頰的淚水。
    她臉上的瘋癲消失不見,又恢複了端莊秀麗,一副高貴清冷的模樣,看上去威嚴不可侵犯。
    遠處的羊祜和石守信沒有心情說話,隻是看著羊徽瑜跟發神經一樣在司馬師墳前念念叨叨個沒完。
    “羊公,令姐可能是傷心過度,是不是在洛陽城內找醫官看一下比較好呢?”
    石守信麵色為難建議道,他是外人本不該開口,隻是覺得這位“司馬夫人”的精神狀態實在是有些不太好。
    簡單說就是有點像是精神病人。
    “呃,那個倒是不必,我們過去看看吧。”
    羊祜苦笑道,很多事情,他不可能和石守信說。如果不知道那些不堪啟齒的往事,自然是不能理解羊徽瑜為什麽會這般瘋癲。
    二人走上前來,羊徽瑜沒有看羊祜,而是目光在石守信身上打量了一圈。
    看得某人心裏發毛。
    “石敢當,我可記得你呀,你不就是當初護衛在天子車駕旁的那位執劍人麽?”
    羊徽瑜語氣冷漠問道,話語中的惡意幾乎不加掩飾。
    羊祜麵色大變,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好。
    姐姐羊徽瑜深恨司馬師,但她對司馬昭卻沒有什麽恨意。恰恰相反,羊徽瑜對這些年司馬昭暗中的照拂,是有所感激的。
    羊徽瑜的養子便是司馬昭的次子司馬攸,也是王元姬的孩子。
    石守信當年可是把司馬昭罵慘了的!
    “正是鄙人,夫人見笑了。”
    石守信行了個揖禮說道,心中忐忑不安。他當然知道麵前這位“司馬夫人”,應該跟司馬昭的關係很不錯。
    而自己當初幹的那件事,說白了,就是打臉司馬昭。
    他還得謝謝司馬昭不殺之恩呢!
    “叔子,你到那邊等著,有些往事我想問問這位石敢當。”
    羊徽瑜板著臉說道,麵色有些陰沉。
    羊祜想推拒,畢竟石守信是他朋友,今日也是放下公務來這裏幫忙的,不該讓朋友出這個醜。
    可是石守信卻是對他搖了搖頭。
    “那阿姊長話短說,敢當還要去河東公幹,今日就要出發。”
    羊祜提醒了一句,隨即退到遠處,並將目光偏移開。
    等羊祜退遠了以後,羊徽瑜指了指司馬師的墓碑,看著石守信的眼睛詢問道:“這個人,你是怎麽看的?”
    她一邊問,一邊悄悄打量著石守信那挺拔的身軀,心中在竊喜歡騰,卻是一點都不表露在臉上。
    哈?這,這要怎麽說?這可是你丈夫啊!
    石守信萬萬沒想到,羊徽瑜居然問這個問題。
    不過好在石守信隻是不明白為什麽羊徽瑜會這麽問,卻並不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剛想開口,羊徽瑜卻厲聲提醒道:“舉頭三尺有神明!你想清楚再說!莫要說些漂亮話敷衍我!”
    你到底怎麽回事?
    羊徽瑜突然間的自我,讓石守信感覺莫名其妙,不過他終究還是擔憂羊徽瑜會對自己不利。
    石守信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有愛自己的老婆,還有一雙兒女。羊徽瑜這個身份,隻要稍稍打壓一下自己,就能形成連鎖反應。
    到時候還不知道會有多少麻煩,跟一個女人搞什麽意氣之爭嘛,完全沒有必要。
    他斟酌片刻,揣摩了一下羊徽瑜前前後後的各種表現,於是壯著膽子說道:
    “世間最毒者莫為蠱。
    何為蠱?皿中有蟲,是為蠱。
    在這天圓地方的小世界裏,各種毒蟲毒蛇隻能以彼此為食,大的吃小的,毒的吃嫩的,強的吃弱的。
    最後得一勝者,即為蠱。
    集百家之長,也兼具百家之毒,最是狠厲無比。
    夫人問石某,覺得司馬師這個人如何,石某隻能說他就是活在人間的蠱。
    他最狠,最毒,手腕也最厲害,最是冷酷無情,不擇手段,做事沒有底線。
    大將軍現在能掌權,實在是因為司馬師過於逆天,上天隻能收了他。天若不收,永遠輪不到大將軍說話。
    石某也不知道夫人當年感受如何,或者有自己的想法吧。隻是人死債消,在司馬師墳前說這些頗為冒犯,這不過是石某的一家之戲言,夫人隨意聽聽就好。”
    石守信慢悠悠的評價道,他覺得自己點評得還算公正,雖然司馬家的人聽不進去就是了。
    羊徽瑜沒說話,甚至不苟言笑,現場氣氛變得凝重起來。
    “唉!”
    一聲長歎,羊徽瑜一隻手撫摸著墓碑歎息道:“聽到別人怎麽評價你了麽?你這一生壞事做絕,現在又落到什麽好了呢?”
    難得有人說公道話,羊徽瑜看了石守信一眼,對他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其實,在那件風流事沒有發生之前,她心中雖然有恨,但隻是秉持著一種不想折騰的心態。
    改嫁,不可能,也沒人敢接盤。
    找麵首,她丟不起這個人,同樣沒人敢上她。
    向外人揭發司馬師的醜陋行徑,不僅沒必要,而且還很危險。
    羊徽瑜把養子司馬攸當做自己的親兒子看待,選擇性的淡忘那些事。讓時間慢慢衝淡恨意,讓自己這一生“功德圓滿”。
    羊徽瑜一直在演戲,多年後已經不知道自己的言行究竟是本心,還是偽裝的麵具。既然已經演了這麽久,不如一直演下去吧。
    過去羊徽瑜就是這麽想的。
    結果,那一夜,她直接被眼前這個男人破功了。
    即便是自欺欺人,那些事情也都發生了。
    她無法欺騙自己,很多感覺都是真率的,直接的,必須要去麵對的!
    再也沒有什麽所謂的功德,隻有一個食髓知味的老處女,體會到男女之事的妙處。她再也不是什麽神聖的世家貴婦人,不是什麽司馬師的遺孀,而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一個可憐人。
    於是積累了這麽多年的恨意,再也壓製不住,從身體裏噴湧而出,讓她失態,讓她癲狂。
    羊徽瑜從腰間摸出一塊奶白色的羊脂玉佩,遞給石守信道:“伴駕天子赴死,乃是為國盡忠,怎能沒有賞賜,這塊玉賞給你了。”
    石守信不想接,羊徽瑜嗔怒道:“此乃當年陪嫁之物,隨我貼身溫養多年。你若是不收,我真的生氣了!”
    此刻,她臉上竟然有幾分小女兒家的姿態。
    石守信隻好將這塊玉佩貼身放好,揖手行了一禮。他完全不明白羊祜的姐姐為什麽對自己這樣看重,要說這女人看上自己……他還沒那麽自戀。
    見石守信收了,羊徽瑜這才轉怒為喜。她故作平靜的說道:“此事不可對他人提起,包括叔子!”
    “請夫人放心。”
    石守信立刻拍胸脯保證,可謂是信誓旦旦。
    “你以後可以叫我徽瑜,或者叫瑜娘子也行。
    絕對不可以叫我夫人,我以後不想聽到這兩個字!無論是什麽場合!”
    羊徽瑜非常嚴肅的告誡道。
    石守信點點頭,心中暗道:這位羊家女大概是恨透了司馬師,要不然真幹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很快,羊祜便從遠處走了過來,他並未看清羊徽瑜贈送陪嫁玉佩,但能感覺得出來,自家阿姊和石守信之間氣氛有點不太對勁。
    有種莫名的……緊張感。
    “你去河東吧,這裏不需要你了。”
    羊徽瑜很是冷漠的對石守信吩咐道,待他離開後,這位司馬師的繼室夫人便跟羊祜上了馬車,並未與石守信同路。
    羊祜憋了很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的問道:“阿姊以為石守信此人如何?”
    “無所謂,並不在意此人怎麽樣。”
    羊徽瑜口是心非的說道,心裏卻是琢磨著以後該怎麽跟石守信多接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