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浪裏白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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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李婉睜開眼睛,拖著酸軟的身體靠在床頭,卻看到石守信已經在穿衣服了。
“阿郎,孟津渡口建橋,究竟有什麽好處呢?”
她打著哈欠問道,腰都要散架了。
昨夜可真是過癮了,快活得想死!
不過瘋狂歡愛的後果就是,她今天一點精神都沒有,手臂都要抬不起來了。李婉其實是想早點起來給石守信做早飯的,但有點力不從心。
“真要說的話,其實是我不想參與伐蜀,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人情不得不應付著,去蜀地並非我本意。”
石守信一邊穿衣服,一邊搖頭歎息說道。即便是對深愛自己的妻子,他亦是不會把某些核心的秘密說出來。
“阿郎為什麽不去呢?妾聽父親說,這次伐蜀沒什麽危險,就是為了混軍功的,好多人都擠破頭呢!
阿郎應該是有機會參與其中的吧?”
李婉臉上慵懶的表情也漸漸嚴肅了起來。夫妻是一體的,她和石守信屬於互相攙扶前行的伴侶,不存在互相算計,都是真心想對方更好。
“這世道身不由己,我有你便已經是人生大幸,實在是不敢奢求太多。”
石守信已經穿好了衣服,俯下身在李婉額頭上吻了一下。
“不去也好吧,唉!”
李婉歎了口氣,徐瑩任人擺布的遭遇讓她警覺,更別提一旁還有個司馬炎對自己念念不忘。李婉簡直不敢想象,如果他們夫妻二人以後落魄會怎樣。所以石守信也不能停下腳步蹉跎歲月。
出了家門,外麵的世界就是弱肉強食,爾虞我詐,不自強怎麽行呢?
“我今夜在孟津渡過夜,明日便回。”
石守信隨口吩咐了一句,推門而出。屋外天色已經大亮,不過依舊可以看到天邊那一輪呈現半透明淡黃色的新月。
“走吧。”
石守信對正在院子裏跟打鳴公雞搏鬥的細狗吩咐了一句,二人上了馬車就走。這是少府提供的“公務車”,不需要交錢,但要把馬匹喂好。
一大清早,駕車的石守信就看到田間地頭就有不少農夫在翻土、除草、挑水,忙個沒完沒了。細狗坐在他身邊,觀察著道路兩旁的情況。
石守信擺脫了自身需要下地勞作的境遇,但他無法改變這個國家大多數普通人的命運。
看到田裏的農夫如此辛苦,一年到頭卻落不到什麽結餘,他也是心有戚戚。
“阿郎,如果要主持修橋,就沒法參與伐蜀了呀。阿郎不是說多半在後方糧庫公幹麽,又無甚危險,何苦要修什麽孟津大橋呢?”
細狗有些迷惑不解的問道。
馬車裏裝著很多石守信自製的測量工具,他們此番去孟津渡口,可不是去遊山玩水的,而是實地勘察選址,看看具體什麽位置建橋最合適。
細狗不是懷疑自家主人的能力,隻是覺得幹這樣的事情出力不討好。
“有些風險,不是你能預料到的,安全第一。”
石守信隨口敷衍了一句,他總不能把“一計害三賢”的故事告訴細狗吧。
別說對方不可能信,就算信,說了也沒意思呀。此番伐蜀看似輕鬆寫意,司馬昭甚至都已經把加九錫的文書寫好了。
可是有些意外,不是現在靠推理就能預料到的。
通過“先知”,或許可以從中漁利,但入蜀之後的風險實在是不可控。
先是鄧艾死,後麵是鍾會聯合薑維反,最後是大亂鬥。石守信可不敢保證自己能在這幾波大清洗中存活下來。
哪怕他知道李婉很希望自己的丈夫參與伐蜀建功立業,哪怕他深愛這個女人,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賭。
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什麽名利和前程,妻子家小,說沒了就沒了。
孟津渡口距離洛陽並不遠,出城一路向東北便可抵達。
等到達的時候,正午已經過去,石守信立刻下馬車,拿出那些他這兩年來自製的測量工具。
用長長的細繩,讓細狗坐在渡船上拉繩子到對岸測量長度。用一組三角尺,通過測量影子的高度,推算兩岸的高低差。
然後是選引橋地址,用工具測岸邊水深和淤泥厚度。一套組合拳下來,石守信和細狗都累了個半死。
最後他們得到的結論是:除了浮橋以外,這裏無法建其他任何種類的橋。不僅河中央就有兩丈水深的樣子,而且兩岸土質鬆軟,不適合打地基。
簡單來說,無法在河中間建橋墩,並且橋的長度,初步測算就超過了三百丈。當然了,出現這種情況也很正常,如果這裏方便建橋的話,早就開建了,古代又不是沒有聰明人。
洛陽周邊自西周起就是人口密集區。
“阿郎,這有點不好弄呀。”
細狗湊過來低聲說道。石守信微微點頭,不置可否。在少府上班的第一年,石守信就因地製宜,主持設計過洛水上的一座拱橋,隻有幾十米寬。
那座橋的寬度跟孟津這裏要修的大橋比,可謂是孩童與壯漢的區別。
“實在不行的話,修浮橋也是可以的。隻是上遊而來的船隻如此的多,浮橋豈不是把河麵攔住了?”
石守信抱起雙臂自言自語道。
正在這時,遠處一葉小舟朝著孟津渡而來。石守信本不在意這船來船往的,可是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小舟在河麵上搖擺了幾下,居然瞬間側翻了!
連帶船夫在內,三四個人在水裏撲騰。
“阿郎,這十多丈的距離,我們救還是不救?奴不識水性啊。”
細狗小聲嘀咕道。
“廢話,當然要救!”
石守信脫下袍子和裏麵的短襖、裙褲,直接光著身子跳入河水中。他像魚兒一樣快速遊動著,撲騰了幾下就遊到其中一個身邊,拖著他往岸邊遊去。
他把那人拉上岸,對方沒嗆幾口水,卻是對著石守信大喊道:“你救我作甚,快救我家主人啊!”
“閉嘴!你行你上啊!”
石守信給了他一耳光大吼道,那廝總算是不叫囂了。
細狗連忙將勘測距離的細繩子綁在石守信的腰間,後者再次跳入河中,水裏撲騰的那三個人已經快不行了。
石守信遊到船夫身邊,解開繩子讓他拉住,又遊到一個旅客身邊,也讓他拉住繩子。細狗在岸邊不斷拖拽著繩子,那兩人仰麵吐著氣,飄在河麵上像死魚一樣慢慢靠岸。
可還剩下那一人,距離實在是有點遠,沒法用繩子拉。
石守信隻好拚命遊了過去,將那人胳膊拉住。可誰曾想,這個年輕男子忽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著石守信,兩人一起往下沉了。
“踏馬的恩將仇報!給爺老實點!”
關鍵時刻,石守信惡向膽邊生,一個肘擊打在對方右臉上。這家夥本就受了驚嚇,挨了肘擊瞬間昏迷過去,不再掙紮了。
石守信鬆了口氣,要不是他六歲就開始學遊泳,十二歲時還參加過全國比賽,後麵還在重慶玩過橫渡長江,今日是絕對不敢下水去救人的。
拉著那個倒黴蛋在水裏撲騰,石守信上岸後,隻感覺精疲力盡。在水裏的時候腎上腺素激發潛能可謂是不顧生死,脫困之後,難以言喻的疲倦襲來,他坐在一塊石頭上大口喘氣,動都懶得動一下了。
不一會,一個右邊臉被打腫了的倒黴蛋,一步三晃的走了過來,對他作揖行禮道:“感謝恩公救命之恩,敢問恩公尊姓大名。”
看他態度異常謙卑,石守信剛剛差點被他害死的那點怨氣也散了。他指了指身旁的大石頭說道:“舉手之勞而已,恰好石某水性不錯。”
那人坐下,對石守信點點頭道:“外人都說富平渡到孟津渡之間波浪洶湧,杜某之前還不信,這次著了道。要不是恩公搭救,幾乎要葬身魚腹。鄙人杜預,字元凱,在大將軍府裏行走,敢問恩公高姓大名?恩公身邊不少測量方位的器具,隻怕是在少府中當差吧?”
杜預腫著半邊臉,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嘴角還被石守信的胳膊肘撞破了。但是他一點都不憤恨,反倒是異常感激。
麵前之人可是救了他的小命!
“我是石守信,少府裏當個小官混日子。此番正是來孟津渡查看這裏能否建橋,沒想到恰好遇到公台。”
石守信隨口應付道。
“哎呀!那可不是巧了嘛!杜某這次到富平渡,也是想在那邊建一座橋,也是在考察水文方位,你我都想建同一座橋,隻不過公台在這一頭,杜某在那一頭!哈哈哈哈哈!真是緣分啊!”
杜預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樣,連忙激動的握住石守信的雙手,已經不像是之前那般客套了。
“元凱有所不知,我查探了四周地理,發現此處並不適合建橋。唯一可行之法,在於建設浮橋,必須年年維護,還阻斷了上下遊的漕運。”
石守信長歎道。
“恩公所想與杜某略同,我亦是憂心此事。這黃河跨度大,中心無法設立橋墩,確實不好辦。”
杜預亦是搖搖頭,他也沒什麽好辦法。
看到石守信還想再說什麽,杜預卻擺擺手,湊過來低聲說道:“大將軍打算伐蜀,杜某此番亦是被征調為相國府軍事,參與軍機謀劃。這孟津大橋別說是不能建了,就算能建,也要耗費大量財物。大將軍誌不在此,恐難成行。”
又是關於伐蜀的!
石守信心中一驚,卻隻是不動聲色的點點頭。
這時天色已經漸漸暗淡下來,細狗點了火把,他們幾個人圍坐在火堆旁,把衣服脫下來烤火。看著石守信身上精壯健美的肌肉,杜預一個勁的嘖嘖稱奇。
石守信這個樣子肯定不符合時代的柔弱審美,但絕對會受到某些女子的追捧。
杜預輕輕擺手屏退下仆,細狗也知情識趣的離開了。
杜預看著石守信詢問道:
“此番伐蜀,是撈取軍功的好機會。依照大將軍設想,北路鄧艾吸引薑維所率蜀軍主力,而我們會跟著征西將軍鍾會,南征漢中。奪取漢中便收兵回長安,等待大將軍前往長安,到時候可謂是不勞而獲,目前已經有許多人想參與到此事當中。
我觀恩公精於器械勘測,在軍中大有可為,杜某打算推薦恩公參與此番伐蜀,不知恩公意下如何?”
看他的模樣十分誠懇,石守信卻忽然詢問道:“現在已經確定是鍾會擔任征西將軍麽?”
聽到這話,杜預這才發現是自己說漏嘴了!麵色猛的一變,最後又換成了尷尬的訕笑。
他隻好長歎一聲辯解道:“杜某參與此番伐蜀的軍機謀劃,剛剛說的那些,隻是大將軍的想法,並未作為公文廣而告之。恩公千萬不要跟別人說起就是了。不過也是遲早的事情,現在已經是秋後,看看是今年冬天發兵呢,還是明年春天發兵。”
“某竊以為:得漢中,蜀國便已然門戶大開。大將軍得漢中已竟全功,滅蜀反倒是不美。”
石守信附和了一句。
杜預麵色頓時有些緊張,低聲告誡道:“此事恩公心知肚明就好,萬萬不可對他人言。”
他這才意識到,麵前這個“浪裏白條”,絕非一個愚鈍之人,甚至可以說肚子裏頗有韜略。大家都知道司馬昭要伐蜀,可是能說出司馬昭隻想取漢中,不想窮折騰的人,那絕對鳳毛麟角了。
“石某與元凱一見如故,自然是有什麽說什麽。其他時候,石某的嘴很嚴。元凱也不必恩公恩公的叫,直接稱呼我表字敢當即可。”
石守信哈哈笑道。
“你便是石敢當?”
杜預直接從地上站了起來,一臉驚訝看著石守信。
“我很出名麽?”
石守信一臉疑惑問道。
“何止是出名啊,簡直太有名了。”
杜預很是激動的拉著石守信的雙手,不過他像是想起什麽,還是壓低聲音苦笑道:“隻是敢當的名氣,不是司馬氏想聽到的,而杜某……罷了,不提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哈。”
石守信忽然拉住杜預的胳膊,湊過來低聲說道。
“敢當但講無妨。”
杜預點點頭,臉上表情嚴肅。
“我是說,如果到時候鄧艾打進蜀地,攻下成都了,那……大將軍的計劃不就全部都付之一炬了麽?”
石守信提出了一個令人害怕的問題。杜預不言,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石守信繼續說道:“譬如說元凱給親家交了彩禮,辦了婚禮和酒宴,也邀請親朋好友吃完酒席。
結果臨洞房的時候,卻是別人和你夫人成就好事。而且事後,還是他與你夫人是夫妻,你會不會暴跳如雷?想殺那人而後快?”
“杜某肯定是……不會吧?”
杜預似乎想到了什麽,忽然大驚失色,以至於起身就要走。
“元凱心知肚明就好,有些話,是不能說的。”
石守信拉住杜預的手,對他眨眨眼道,示意他稍安勿躁。
杜預一屁股坐到地上,嚇得全身冷汗。石守信說的那個比喻,自然不可能真的在說婚禮之事。
但他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這次伐蜀,可以類比於司馬昭娶媳婦。所有一切都是司馬昭操辦的,若是到時候有個不開眼的人跳出來摘桃子,那參與婚禮的賓客該怎麽辦?
大家都是懂的,隻是不能說破。
“敢當,你說世上真有如此不識時務之人麽?”
杜預疑惑問道。
“那誰知道呢,總之我覺得大將軍這次籌謀的伐蜀啊,恐怕並不如想的那般輕鬆寫意樣。
譬如真要有滅蜀國的機會,大將軍是上呢,還是不上呢?到時候元凱製定的方略,豈不是都成了泡影?”
石守信那堅毅的麵容,在火光照耀下,變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