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琉從沒有見過被撕裂的天空。
    那就像遍布火燒雲的天空睜開一隻眼，在眸底映出五彩斑斕的繁星。
    非常美麗震撼的場景，但大地早已哀鴻遍野。
    被血水浸染的焦土上，雙目呆滯的嬰兒咬著手，蜷縮在已經死去的母親身旁。
    殘垣斷壁之中，白發蒼蒼的父親護住懷孕的女兒，瘦弱的身軀被砸成一攤肉泥。
    戰敗的士兵推開同伴的屍體，拖著血淋淋的身軀爬向正撕咬人類的異獸，拚盡全力發起最後攻擊。
    然而很快，狂亂的能量束削掉了他半顆腦袋，又被狂奔而來的小獸踩踏得腸器流了一地。
    噴灑出來的血濺了蘇琉一臉，混合著異獸唾液的濃烈腥臭令她幾欲作嘔。
    她跪在地上，緊緊抱住失去雙腿的父親，被血染透的身體在不斷顫抖。
    幾個小時前，天空，大地，海洋，同時出現無數異獸。
    它們在頃刻間侵略吞噬了這顆星球，駐守人類城市的軍事力量全部土崩瓦解。
    直至現在，高空之中，巨大的咯吱響聲席卷整片大地。
    蘇琉麻木抬頭，看見殘破星艦從中裂為兩半，在紫紅色風暴中緩慢向海洋墜落。
    轟隆不斷的爆炸在艦體上蔓延，從中傳來人工智能那令人窒息絕望的最後播報。
    “災害等級，噬，實力嚴重超出軍團預估。薔薇軍第十四師已全軍覆沒，請餘下援軍掩護平民撤離，死戰至生命終結。”
    成排的殲敵機從地平線飛來，以自殺式襲擊引爆燃料撞擊獸群，引發連綿火海，隻希望能為撤退的救援星艦爭取哪怕一丁點時間。
    但“噬”的獸主不會輕易讓他們如願。
    盤踞於星球上的巨蛇稍微挪動了一下身軀，比九級地震更可怕的震動令整顆星球都開始戰栗。
    它漆黑的豎瞳遮蔽了一片天空，金色瞳孔邊緣仿佛一輪壓抑的日蝕。
    如此巨大，隻是略略收緊了尾巴，那已經逃出星球飛向外星的星艦，就被裹挾而來的氣流刮到一丁點尾翼，像枯萎的落葉打著旋粉碎於茫茫宇宙。
    這顆星球的所有人，都會死。
    蘇琉大腦一片空白，餘光瞥見未婚夫抱著情人，正快步奔向不遠處的殲敵機。
    希望近在眼前，她立即拖著隻剩上半身的父親，吃力又倉惶地朝未婚夫爬去。
    “張彥辰！”
    身穿軍裝的張彥辰仿佛聽不見她的呼喊，隻顧抱著情人林柔芳登上殲敵機。
    眼看殲敵機即將發動起飛，蘇琉絕望地喊，“張彥辰，把爸爸帶走！求求你救救爸爸！”
    駕駛室裏，張彥辰無意中低頭，隻見扭曲的火焰熱浪中，蘇琉跪在焦土上，不斷朝他呼喊磕頭。
    他猶豫了一下，放下爬梯。
    蘇琉大喜過望，使出渾身力氣試圖將父親拖過去。
    就在即將夠到爬梯時，林柔芳嬌嬌弱弱地咳嗽了一聲，掌心浮現一點鮮血。
    “彥辰。”她含淚嚶了一聲，隨即暈倒過去。
    張彥辰霎時目眥欲裂，又看屏幕裏獸潮已經發現他們。
    再有最多三分鍾，獸潮就會來到此地，他連忙將爬梯收回。
    但蘇琉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死死將爬梯卡住，試圖將瀕死的父親推上去。
    “張彥辰，他是你爸爸，你不能見死不救！”
    張彥辰看看奔湧而來的獸潮，又看看梨花帶雨，虛弱嬌美的林柔芳。
    他牙關一咬，解開安全扣跑到艙門口，一腳一腳踹向蘇琉胸口。
    “滾開，給我滾，快滾！”
    要讓一個殘廢上殲敵機太浪費時間了，他不願意耽誤哪怕一秒。
    蘇琉被踹得狂吐血也不肯鬆手，眼睛紅得仿佛在滴血。
    “張彥辰，求求你，至少把爸爸帶走！是他把你養大的，他為了掙錢送你上軍校甚至不惜賣血，你不能不管他！”
    獸潮恐怖的嘶吼聲已近在咫尺，張彥辰又恐懼又生氣，直接抽刀插向蘇琉手掌。
    本以為驟然吃痛下蘇琉會鬆手，沒想到她居然咬牙挺了下來。
    哪怕手掌被戳爛，依然死死扒著爬梯卡住艙門。
    “你這個白眼狼！”她瞪大憤恨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詛咒，“你不得好死！”
    張彥辰哆嗦了一下，但瞥見縮在座椅上虛弱的林柔芳，瞬間又為自己找到了理由。
    “柔芳可是淨化師，她的命比你們這些賤民高貴一千倍！要是為了救你們而連累柔芳，帝國會恨不得把你們五馬分屍！”
    混亂之中，蘇琉看見本該已經昏迷的林柔芳，嘴角微微揚了一下。
    那笑容很得意，蘇琉確定，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還來不及說點什麽，氣急敗壞的張彥辰抓起鋒利的鐵殘片，重重砍向她的胳膊。
    血霧在眼前蔓延，蘇琉隻感覺到一陣劇痛，身體隨即朝後仰去。
    她斷掉的手臂被卷進轟隆作響的發動機裏，像是絞肉機裏的豬肉，霎時成了肉末。
    艙門終於關上，殲敵機立即起飛，刮起的氣流霎時將蘇琉扇飛數米遠。
    她在滿地塵埃裏翻滾十幾圈，撞擊到廢墟後猛地吐出一口血。
    暈眩數秒再次抬頭，殲敵機已經遠去，她不由發出歇斯底裏的呼喊：“張彥辰——”
    這個懦夫，拋下她和父親，帶著情人獨自逃了。
    蘇琉呆呆地坐在廢墟裏，片刻後才想起什麽，又爬到同樣被刮飛的父親身旁去，身後留下一條蜿蜒的血跡。
    父親腰部以下都沒了，往日慈祥的臉頰蒼白仿佛太平間裏的屍體，再沒有半點笑意。
    “爸爸……”
    沒有得到回應。
    蘇琉手指勾著父親的一片衣角，無聲啜泣。
    她從不相信神。
    可是此刻，她無比希望，能有神明降臨。
    “神啊。”
    蘇琉閉上眼，呢喃著。
    看看這個被摧毀的星球，看看被踐踏生命的平民。
    為什麽人類要承受這一切？
    為什麽她會來到這個可怕的世界，遭遇這麽殘忍的災難？
    如果再次死去是她的宿命，那麽生命的最後一刻，能跟這個小老頭一起走，好像也沒那麽可怕。
    宛如萬馬奔騰而來的狂躁獸潮令大地都在嗡鳴，蘇琉緊緊抱著父親的上半身，絕望地閉上雙眼。
    然後，她聽到仿佛能撕裂宇宙，震耳欲聾的嘶吼。
    天空，大地，海洋，全都伴隨這嘶吼聲不斷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