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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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逍遙看著自己碗裏瞬間堆成小山的菜,嘴角抽了抽,翻了個白眼,故意抱怨:“喂豬呢你?想撐死我啊?”
    話雖這麽說,她卻沒拒絕,拿起筷子,夾起那塊魚肉就塞進了嘴裏,嚼得腮幫子一鼓一鼓。
    孟玉蟬隻是抿著嘴笑,眼睛還紅紅的,像隻溫順又滿足的小兔子,繼續樂此不疲地給她夾菜。
    翠鶯見狀,終於鬆了口氣。
    臉上也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手腳麻利地給兩人布湯盛飯。
    窗外,暮色漸濃,染透了半邊天。
    ……
    長慶侯府的正堂,平日裏寬敞明亮,此刻卻像是被人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
    高懸的匾額下,長慶侯麵沉如水,端坐在主位。
    手指一下下敲著紫檀木的扶手,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下都敲在人心尖上。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
    傅九闕就是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踏進門的。
    他身姿挺拔如鬆,臉上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然而,剛跨過門檻,甚至還沒來得及看清堂內眾人,一道裹挾著雷霆之怒的咆哮便兜頭砸了下來!
    “逆子!你還知道回來?”長慶侯猛地一拍扶手,震得桌上的茶盞都跳了跳。
    他指著傅九闕,額角青筋暴起,“府裏出了這麽大的事!你這個做兒子的,倒好,帶著你那好媳婦躲清閑去了?連個人影都瞧不見!你們夫婦眼裏,還有沒有這個家?還有沒有點孝道天倫!”
    劈頭蓋臉的斥責,像冰雹一樣砸下。
    堂內侍立的丫鬟仆婦們嚇得大氣不敢出,頭垂得更低了。
    傅九闕的腳步頓都沒頓一下。
    他像是沒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咆哮,徑直走到下首一張空著的圈椅前,撩起衣袍下擺,從容不迫地坐了下去。
    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上父親噴火的眼神,甚至還慢條斯理地撣了撣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塵:“父親息怒。兒子與玉蟬,並非躲清閑,而是去城外接一位貴客了。這才耽擱了些時辰。”
    他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反問道:“隻是不知,府中出了何等大事,竟需要兒子夫婦二人,必須立刻出麵?莫非……”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趴在另一側軟榻上,正支棱著耳朵聽動靜的淩姨娘,“是姨娘這裏,有什麽吩咐,非得兒子與玉蟬親自伺候在床前,才算盡了孝心?”
    這話夾槍帶棒,諷刺意味十足。
    直接把淩姨娘架在了火上烤。
    趴在軟榻上的淩姨娘,心裏正暗爽。聽到傅九闕把矛頭引向自己,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
    她“哎喲”一聲,故意拉長了調子,聲音又尖又細:“哎呦喂!九闕這話說的,妾身可當不起!妾身一個卑賤的妾室,哪敢勞動九闕和二少奶奶的大駕?您二位接的貴客要緊!妾身的賤命,哪比得上九闕的狐朋狗友金貴?死了也就死了,可不敢耽誤九闕的正事!”
    她特意咬重了“狐朋狗友”四個字,眼神像淬了毒的針,直刺傅九闕。
    傅九闕聞言,非但不惱,反而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身體微微前傾,看向淩姨娘,又像是透過她看向在場的所有人,慢悠悠地開口:“姨娘說笑了。兒子接的這位貴客,可不是什麽狐朋狗友。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神醫——虞逍遙,虞神醫。”
    “虞神醫?”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油鍋的冷水,瞬間在正堂裏炸開了鍋!
    臉色難看的世子傅長安,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傅九闕:“你……你說誰?虞神醫?你們是去接她了?!”
    傅九闕坦然迎上傅長安震驚的目光,微微頷首:“正是。”
    得到肯定的答複,傅長安臉上的震驚瞬間被一種狂怒取代。
    他猛地扭頭,看向主位上臉色也驟然變化的侯夫人蘇氏。
    “母親!”傅長安的聲音拔高,尖銳刺耳,“我讓您去請虞神醫來給姨娘看病,您之前是怎麽說的?您說虞神醫行蹤飄忽,性情古怪,根本請不來!您說您盡力了,是姨娘沒這個福分!可結果呢?”
    他指著傅九闕,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結果您轉頭就讓老二他們去接了?還把人給接回來了?您這是什麽意思?!”
    他像是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長久積壓的怨氣徹底爆發:“您口口聲聲說最疼我!可您看看您做的這叫什麽事?!您分明是偏心老二!您根本沒把我當兒子!您騙我!您一直在騙我!”
    傅長安越說越激動,他環視著滿堂驚愕的目光,尤其是看著蘇氏那瞬間慘白的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瘋狂念頭湧了上來。
    “好!既然您這麽偏心老二,這麽不把我當兒子!淩姨娘又待我如親子,對我有照料之恩,有母子情分,那咱們就幹脆換一換!”
    他喘著粗氣,眼睛赤紅,聲音帶著狠厲,“從今往後,您收傅九闕做您的嫡親兒子!我傅長安,正式認淩姨娘為母!咱們各歸各位,誰也別礙誰的眼!省得您看著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心煩!也省得我占著嫡子的名分,讓您為難!”
    “換子”?
    這兩個字如同兩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蘇氏的心窩。
    她隻覺得眼前一黑,胸口劇痛,一口氣堵在喉嚨裏。
    身體劇烈地晃了晃,若不是身後的心腹嬤嬤死死扶住,幾乎要當場暈厥過去!
    “逆子!你這個逆子啊!”
    蘇氏的聲音帶著泣血的痛楚和絕望,她指著傅長安,手指抖得不成樣子,“你竟敢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為了區區一個姨娘,你要棄我這個母親於不顧?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母親?還有沒有祖宗禮法?你……你是不是連這世子的身份也不要了?”最
    後一句,幾乎是嘶吼出來,帶著最後的威懾。
    傅長安被蘇氏的痛斥激得更加逆反,他梗著脖子,發出冷笑:“世子身份?嗬!我這世子之位,是聖上金口玉言親封的!您以為您能左右得了?侯府敢把我記在一個姨娘名下宣揚出去嗎?你們丟不起這個人!您除了拿這個嚇唬我,還能怎樣?您根本管不了我!”
    這無情的話,像一盆冰水,徹底澆滅了蘇氏心中最後一絲對這個“兒子”的期望。
    原來如此。
    原來在他心裏,自己這個嫡母,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可以拋棄,甚至可以用來威脅的工具。
    他仗著禦賜的世子身份,仗著侯府要臉麵,肆無忌憚地踐踏她的尊嚴,揮霍她曾經傾注的感情。
    心,徹底冷了。
    蘇氏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直起腰,臉上那痛不欲生的表情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屬於侯府主母的威嚴。
    她不再看那個讓她心寒的傅長安,目光轉向一旁安靜坐著的傅九闕。
    這個庶子,近來在京城聲名鵲起,拜入名師紫竹公子門下,如今更是請來了連她都請不動的虞神醫……
    能力、手段、眼光,無一不顯露出過人的潛力。
    傅長安不是要“換”嗎?
    好!她就成全他!
    “行。傅長安,既然你執意如此,視我如仇寇,認淩氏為母,那本夫人,就成全你這份孝心!”
    她刻意頓了頓,目光如利刃般掃過傅長安的臉,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本夫人,采納你的提議。即日起,將二公子傅九闕,記入我名下,為我蘇氏嫡子!”
    她就是要讓傅長安這個蠢貨看清楚,沒有她的支撐,他傅長安,什麽都不是!
    而傅九闕,才是那個能真正撐起侯府未來的人!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趴在軟榻上的淩姨娘驚得差點坐起來,長慶侯更是猛地站起身,滿臉震驚:“夫人!你……!”
    唯有傅九闕,依舊沉默地坐著,隻是那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幽深的光。
    “不行!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淩姨娘尖叫起來。
    她掙紮著想從軟榻上爬起來,牽扯到傷處,疼得齜牙咧嘴,卻依舊不管不顧地嘶喊,“夫人!您不能這樣!您這是要把長安往死路上逼啊!”
    她指著傅長安,手指抖得厲害:“長安是世子,是侯府未來的頂梁柱!您把他硬塞給我一個姨娘做兒子?這傳出去像什麽話?外頭的人會怎麽看他?他這世子之位還坐得穩嗎?您這不是疼他,您這是要毀了他啊!”
    一邊喊,一邊拚命朝傅長安使眼色,心裏急得火燒火燎。
    這蠢貨!被蘇氏幾句話就激得口不擇言!
    傅九闕要是真成了嫡子,名正言順,又有本事,長安這世子之位還能穩當?
    更何況……長安根本就是她的親生骨肉啊!
    這層窗戶紙要是被捅破,那她多年的苦心經營,全得完蛋!
    蘇氏的心腹黎嬤嬤也趕緊上前一步,輕輕扯了扯蘇氏的衣袖,壓低聲音急勸:“夫人!您消消氣!世子爺他畢竟年輕氣盛,一時糊塗說了混賬話,您千萬別當真啊!
    這母子之間,哪有什麽隔夜仇?氣頭上說的話做不得數!您要是真把二公子記在名下,這往後可怎麽處?豈不是徹底寒了世子爺的心?更讓外人看咱們侯府的笑話啊!夫人三思!”
    “夠了!”主位上的長慶侯被吵得腦仁嗡嗡作響,臉色黑得像鍋底。
    他煩躁地一揮手,聲音裏充滿了不耐煩:“吵吵吵!一天到晚就知道吵!沒個清淨時候!一個家弄得像菜市口!什麽嫡子庶子,換不換的!你們愛怎麽折騰怎麽折騰!隻要別鬧到禦前去,別丟了我傅家的臉麵,隨你們的便!老子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重重歎了口氣,“還不如城外莊子清淨!好歹能睡個安穩覺!”
    蘇氏聽著丈夫這番置身事外的話,心頭那股剛壓下去的怒火“噌”地又竄了起來。
    她猛地扭頭,目光如冰錐般刺向長慶侯:“侯爺!您說得倒輕巧!合著是我無理取鬧了?是我非要鬧得家宅不寧了?您睜大眼睛看看!是誰在興風作浪?是誰在處心積慮地挑撥離間!”
    她毫不客氣地指向淩姨娘,聲音冰冷,“是淩氏!是她居心叵測!是她養大了某些人的心,讓他們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誰才是他們的主子!今日這局麵,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您倒好,一句不想管就想置身事外?天底下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長慶侯被她這一通搶白,噎得臉色發青,嘴唇動了動,終究是沒再吭聲,隻別開了臉去。
    蘇氏強行壓下翻騰的怒火。
    她不再看丈夫,目光重新落回傅九闕身上。
    這個庶子,自始至終都平靜得不像話,仿佛這場風波與他毫無關係。
    “九闕,”蘇氏的聲音帶著一種試探,“方才的話,你也聽到了。傅長安既執意要認淩氏為母,與本夫人恩斷義絕,那本夫人膝下,便空懸無子。本夫人欲將你記在名下,為我嫡子。你……可願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傅九闕身上。
    有淩姨娘的怨毒,有傅長安的驚疑,有黎嬤嬤的焦急,有長慶侯的漠然,也有蘇氏的複雜眼神。
    空氣再次凝固。
    傅九闕緩緩抬起眼睫。
    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連一絲波瀾都沒有。
    他靜靜地看著蘇氏,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
    “夫人抬愛,九闕惶恐。”他先是一句客套的開場,隨即話鋒一轉,“隻是,夫人當真想清楚了?九闕從前在京城可沒什麽好名聲。”
    點到即止,卻足以讓蘇氏心頭一跳,想起那些關於他過去那些荒唐的傳言。
    他這是在提醒她,選擇他,可能並非明智之舉,甚至會帶來非議。
    不等蘇氏回答,傅九闕緊接著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再者,九闕自知資質平庸,並非經天緯地之才。如今拜在紫竹先生門下,所求也並非高官厚祿,光耀門楣。紫竹先生一生淡泊,教書育人,桃李滿園。九闕心向往之,日後也隻想做個教書先生,傳道授業,安穩度日。”
    他微微停頓,目光直直看向蘇氏驟然收縮的瞳孔:“夫人若收我為嫡子,便是寄希望於九闕承襲門楣,光宗耀祖。可九闕誌不在此,隻想做個清閑散人。如此,夫人還願意接納嗎?”
    教書先生?
    整個正堂,瞬間落針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