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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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齊霖偶爾側目看向陳千秋,而她卻始終沉默,腦中反複回響著梁瑜臨別那句輕聲低語:
“打拚了這麽多年,到頭來,還是身邊有人好。”
窗外光影飛掠,城市像倒帶一樣模糊退後,把她拉回了五年前的那個冬天——
F區的冬天,總是格外漫長。
街道狹窄破敗,牆麵斑駁,貼滿了剝落的非法廣告。空氣中混雜著劣質燃油的嗆味,像是某種陳年腐爛的焦灼記憶。
在這裏,有無數被城市遺棄的影子:流浪漢、地下商販、黑市掮客……
他們就像管道邊的積水,寒冷而沉默地滲透進整座城區的縫隙。
那時的陳千秋剛滿二十歲,無父無母,無親無故,早已在F區混跡多年。
她和幾個所謂的朋友靠倒賣違禁藥品勉強維生——仿冒的名牌藥、黑市激素等,有時也幫中間人跑腿、收貨、傳話。
日子拮據而緊張,可她從未想過離開。
她很清楚,外麵的世界或許幹淨光鮮,但根本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直到那一次出錯。
她接了單,要把一批特殊醫療器械送到F區邊緣的一家私人診所。
但就在交貨前,她發現貨被人掉了包——貨不對,錢也難保。
她不想被當替罪羊處理掉,於是私下追查,試圖將事情擺平。
這件事很快引起了梁瑜的注意。
彼時的梁瑜雖然已經離開F區多年,但她經營的美容作坊仍需通過灰色渠道獲取某些特殊原料。
而F區,就是這類供貨的天然縫隙地帶。
而這批出問題的貨,牽扯到梁瑜的一位老客戶。
她派人調查,很快查到了陳千秋,這個名字她並不陌生——
一個謹慎、不聲張、但從不背鍋的小角色。
在F區這樣複雜的環境裏,太多數人為了一點錢就肯出賣彼此,但陳千秋不是。
她不輕信別人,更不會輕易給人頂雷,哪怕吃虧也不撕破臉。
梁瑜原本沒打算插手,可她對這個女孩起了興趣。於是托人牽線,決定親自見她一麵。
天陰得像是要塌下來,風裏裹挾著濕冷的雨意。
倉庫門外的地麵已被雨水浸透,斑駁的水跡映出昏黃燈光,像一張被揉皺的舊照片。
陳千秋站在門口,雙手插兜,身體幾乎不可察覺地緊繃起來。
她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個迎雨而來的女人。
梁瑜的出現,和這條街格格不入。
她穿著一件剪裁得體的長風衣,身姿挺拔,神情自若,仿佛這場突如其來的驟雨根本無法沾染她分毫。
她的五官線條極為利落,顴骨微突,鼻梁挺直,眼尾自然上挑,眉眼間天生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壓迫感。
那種氣質並非張揚,而是一種多年掌控局麵的沉靜與自信,像一尊被時間打磨過的雕像,即使站在昏暗街頭,也叫人不由自主地避讓三分。
這一年她三十八歲,皮膚依舊緊致而白皙,在微光下泛著一點冷調的光澤。
既有女人味,又帶著令人難以靠近的疏離。
陳千秋又下意識地撕扯著嘴唇的死皮,舌尖一遍遍碾過幹裂的傷口,像是要挖出一個藏身之地,好躲開這場未知的對峙。
可皮膚裏綻開的血色讓她微微戰栗,有些安心又有些興奮——像是某種隱秘的快感,提醒她自己還活著。
她當然知道梁瑜是誰,也明白自己根本不該站在這裏和她對話。
能讓梁瑜親自來見的人,從來沒有無關緊要的。
她不怕事,隻是不願稀裏糊塗地被算計。
梁瑜率先開口,聲音輕飄卻帶鋒:“這批貨,跟你沒關係,對吧?”
陳千秋下意識繃緊了背脊,喉嚨一陣幹澀。她的聲音低啞,卻盡量維持冷靜:
“是沒關係。但我不想被牽扯進去。”她直言不諱,“我拿的是跑腿的錢,不是擦屁股的命。”
梁瑜輕笑一聲:“聽說你在F區混了快四年了。”
“已經四年。”
陳千秋淡淡答道,“怎麽,想問我為什麽沒混出頭?”
“不。”
梁瑜緩緩收傘,往前走了一步,語氣卻冷靜得像在陳述天氣,“我是想問——你還打算這樣多久?”
雨水從倉庫鐵皮屋頂淌下,滴落在塑料箱上,發出細碎的劈啪聲,像是時間被劈成了一段段的靜默。
空氣凝滯了幾秒,順帶凍結了陳千秋的心髒。
她當然聽得懂梁瑜的意思。
像她這樣不上不下的人,在F區最容易死得不明不白,連名字都不會有人記得。
她不想成為那種人,但也不想輕易把命交出去。
“你什麽意思?”
她盯著梁瑜,語氣刻意壓低,眼底卻有光在躍動。
梁瑜笑了笑:“我這裏缺人。”
她頓了頓,像是給了陳千秋一個緩衝的空隙,才補上一句:
“不過,願不願意換個活法,就看你自己了。”
陳千秋下意識咬緊了後槽牙,呼吸漸漸放緩。
她沒再說話,隻是接過梁瑜遞來的名片,緊緊攥住。
她站在風裏,站了很久。
陳千秋最終還是撥通了那個號碼。
也許,她真的不必一輩子困在F區。
瓊肌雅的初始形態,隻是一間低調的美容護理中心,專門服務特定的高端客戶。
陳千秋初來時,什麽都不懂,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被當成員工,還是另一個需要被改造的對象。
梁瑜安排她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調配護膚品、學習生物成分、熟悉供應鏈,甚至還讓她出席一些高端的私人宴會,去見識那些她從未接觸過的人和規則。
“這些才是你的未來。”梁瑜在一次飯局後淡淡地說。
那晚她身穿一襲墨藍色修身長裙,站在浮光躍金的旋轉酒會燈下,仿佛不屬於任何階層,也不屬於任何人。
陳千秋低頭聽著,眼底閃過一絲複雜。
她不否認梁瑜給了她全新的起點,也真心感激這一切。
但“未來”這個詞,她不願輕易托付於任何人。
但在瓊肌雅的這些日子,的確讓她看到了不同的世界。
她開始學會分析客戶心理,了解市場機製,逐漸能在梁瑜缺席時獨立處理一些核心事務。
梁瑜並不吝嗇誇獎:“你比我當年聰明多了。”
這話她說得輕描淡寫,卻足夠在陳千秋心裏留下深刻回響。
瓊肌雅的產品研發,是梁瑜最嚴格把控的環節。
她有自己的原則,哪怕某些成分能讓產品效果更迅速、利潤更驚人,她依舊不會碰。
有一次,陳千秋發現了一種神經遞質的增強劑。
如果摻入配方,護膚品的修複能力可以提升三成,甚至能讓使用者在使用後短暫感受到愉悅與興奮。
她向梁瑜提起這個設想,甚至已擬好了完整的商業計劃。
但梁瑜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我們做的是護膚品,不是成癮品。”
她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鋒利。
“可它的成分本身就是合法的,隻要控製好計量……”
“合法,”梁瑜抬眼,“並不代表它不會讓人上癮。”
那次談話之後,梁瑜開始刻意讓她避開研發環節,轉而更多處理市場、渠道與客戶關係。
陳千秋察覺到了,卻沒有表現出來。她依舊認真工作,依舊對梁瑜保持敬重——至少表麵如此。
但有時在深夜回家的車上,在洗手間的鏡前,她會想起自己曾在F區販過的那些藥膏、注射劑、替代品。
她知道什麽最容易賣,也知道人們最抗拒不了什麽。
有時候,一個配方的微調,就能讓一件普通商品變成不可替代的東西。
但陳千秋沒有做。
她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梁瑜的瓊肌雅,不是她的。
她從不曾忘記是誰帶她走出了F區,也一心想走穩眼前的路。
卻沒察覺,有些念頭已經悄悄紮根,隻等某個契機把她引向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