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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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二月初六這日,春雪化晴。
    洛陽宮按舊例,要由皇帝選一當朝臣子的山水宅邸,攜重臣舉辦詩酒茶會,是曰“山水集”。
    今日山水集主人是國子學中祭酒顧老先生,教書幾十載,桃李眾多,元稹帝也曾受他指導,修學《周官》,今日皇帝著一身燕居服,他也不許其餘臣子著官服,讓都拿出衣櫃中最亮眼的一件,不要在來赴會的洛陽富商麵前,丟了顧老的臉。
    因此木漪偷身去與謝春深見麵時,他雖已是禁苑裏的武官,也隻著了文士常服。
    一身幹幹淨淨的白色交襦,隻在袖邊鑲了一圈鯉魚紋暗紅,側身坐在豹子墩上,頭上還罩著白紗帷帽。
    碎步踩雪的聲響,讓他稍微轉了轉頭。
    她向著他走去,謝春深筆直負身站起來,等她穿過那些瑣碎的花窗與壁畫,“你遲到了。”
    他聲音發寒。
    木漪慣會察言觀色,初初見他穿白戴帽,暗譏他故作清高,遊園會上戴帽,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但當風來,那白紗掀動之處,驚露絕色,她突然明白過來,他隻是不想因為自己這張臉,在人多的場合受到困擾。
    她頂回去:“我又不是閑人,若非山水集上有藥商,皇帝要我跟出來,替九夫人問藥,我要脫身哪有那麽容易?”
    說話時身上環釵擊打,叮鈴有聲。
    謝春深細細覷她全身,她退了幾步,隔著大半張石桌:“你看什麽。”
    “穿的好囉嗦,亂耳。”
    她今日借著山水集,穿了梅紅色的對襟裙,層層疊疊的發髻上各飾雕花金梳一把,兩縷垂發紮了金繩,就連耳上也是珍珠與金珠打製的耳墜,看上去,像一個金子堆出來的繁複樓宇。
    木漪實在太俗。
    她說她愛錢,要很多很多的錢,現在有一點錢,就要將這些錢全掛在麵上。
    謝春深冷嘲:“月圓則虧,水滿則溢,你就這麽等不及要外露自己?”
    “我很有分寸,你不要教我做事。”她擰眉不悅,“你還是教教黃構吧,他在宮中對我的請求不聞不問,非要我來兩句硬的,才擰巴地告訴我一些消息,這就是你養出來的人選,一點,也不好用。”
    “你在跟我告他的狀?”
    他意味不明一笑。
    雪在腳下融化,變得濕滑,她扶石桌坐下,朝著他的方向以手敲了敲桌麵:“坐下說。”
    謝春深當下有些惱。
    因為她不怕他,即便差些被他掐死,她仍是嘴上絕對不肯吃虧,氣勢上也並不孱弱的樣子。
    他敲打了一嘴:“你跟他並沒有什麽高下之分,都是有用則用,無用則棄之子。”
    木漪抬眼看他。
    他見她惱了,反有些欣喜,悠然坐下,“你不是不靠男人嗎?不服,就自己想辦法。”
    假石在後,有屏障隔去這些對話,四周空無一人,唯有白雪滿地,塵埃幾淨。
    木漪抱臂,涼涼長長地看向他,“你找我來不會是說這些白話的,謝戎,你肯定有事要我幫忙,這件事很重要,連黃構也不便傳話。你官職不高,在宮中潛藏的人脈還不多,親信幾無,所以,你隻好親自來找我。”
    謝春深在袖子下舒展的手,微勾。
    兩人隔桌對望幾瞬。
    木漪不肯放棄這次主動權:“我知道,這個忙與皇後有關,張家旁落,沒有算計的必要了,接下來就是皇後。但在你開口要我做那個事之前,我也要知道,我想知道的東西。”
    他將神色斂去,二人對弈,何嚐不是互剝衣衫?
    “你再猖狂,我會讓黃構取代你。”
    “他不能,謝戎,你很清楚我的價值,我牽著張鏡與皇後兩條線,你這次承我一回,肯定不會吃虧。”
    所以,要承嗎?
    他是個不肯示弱的人。
    木漪托腮,定定地看向他,不含笑意,隻含算計。
    一行白鳥在二人頭頂飛掠,說話間,花窗下的枝葉也有被推動的悉悉索索聲。
    有人來了!
    兩人同時察覺,顧不上還在對峙交鋒,木漪不想靠他太近,隻能往梅花裏退藏,自己佯裝賞花,讓他找個地方躲。
    謝春深一聽,偏偏不讓,抓了她的手腕就往假山洞中塞去。
    假山內洞不經人工雕琢,暗窄逼兀,塞入兩個成人,密不透風,外麵的腳步聲走過去,他伸手將她半張麵用力捂住,木漪臉色憋得通紅,暗中,謝春深帷帽落了地,踩在二人鞋頭碰鞋頭的腳下,男女紅白的衣料摩挲,貼得不留縫隙。
    幾處石尖若刀鋒,她後背生疼,加上眼前一片漆黑,受不住與異性擁擠無間的感覺,下口咬他手,待手鬆開,又用力將他胸膛推開了一把。
    然後,便聽得一聲衣衫被石鋒割破的裂響。
    ......沒由來的尷尬。
    “木漪,你找死?”
    他的呼吸水沉沉,又冷又涼,袖口撕出一道口子。
    “......”她的視線適應這黑暗,一抬頭,假山圓孔漏進的光,打在謝春深左眼眼瞼下,冷峻峻,陰森森。
    木漪似對男人過敏,渾身難受,一時無言。
    謝春深捏了一把她的胳膊肉,手段粗暴,她很疼,怒視於他。
    他壓低聲音:“再瞪,挖了你眼睛,張嘴,說話。”
    “出去說。”
    “就在這裏說。”見她因此吃癟,他心裏才舒服了一些,努努下巴,“你要問江皇後給張家做局的案子,要知道她接下來的動作,是麽。”
    洞確實隱蔽,可實在太小。
    她覺得今日本不該來,卻也無法後悔。
    勉強在二人間支起兩臂,錯開他的喉結說話:“皇後已經用張正推倒了禦史台,沒有人能反駁她了,張鏡腹中嬰孩由我關照,將來是個死胎,陛下一直無子,她作主後宮,要用這種崩塌的局麵做什麽,我有一個猜測要你印證。”
    “說。”
    光斑下移,射在他領口處的汗水上,她皺眉撇開目光:“皇後是否,想要扶持一個她看好的幼君,將來用幼君......萬人之上,就像,就像前朝竇太後一樣,垂簾聽政,把持朝廷?”
    她來宮中半年餘,忙於活計,看的政史還是太少,可皇後便是一本活生生的政書,她看之,觀之,學之。這句話雖不能完全表達出她的所有想法,但她流暢說出來時,已與因賽馬一案,躺在那受審問的那個自己,格局有所不同了。
    她見識的毒辣,百裏挑一。
    謝春深生出一種可稱欣賞的情緒,又一瞬而過,化為硝煙。
    “對,還是不對,說話。”這回,輪到她丟來這句。
    他沒有情緒地說:“我沒有否認。”
    木漪一喜,趁熱打鐵:“她想扶持誰?我怎麽看不見,宮內外有什麽合適的小孩?”
    “無非宗室之子。”
    “過繼?”
    “有這種先例。”
    木漪沉思片刻,頭頂上,男子呼吸沉浮,謝春深一低頭,便對上她金光閃閃的腦袋。
    “你問完了沒有,該我了。”
    “還沒有。”她急切道,“你提了這個案子給曹將軍,他以為他是在幫皇後,所以真的實施了,但你總不會是真的要幫江皇後,你幫了她,你就倒黴了。”
    他冷眼挑眉,暗藏笑意:“福之禍所依,禍之福所倚。”
    “你好得意啊,”木漪肯定道,“你因此升了職,取得曹憑信任托付,你表麵幫皇後,實則是計劃重創她吧!”
    謝春深用手,摁住她亂動的腦袋:“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頭皮發麻:“是啊,你這樣的人。”後麵要發生什麽,她終於是知道了,“曹將軍去捉拿燕王,這一步你已算到,你想要用皇後的手促使燕王造反?你想——”
    “到此為止木漪,再問,就越界了。”
    謝春深打斷她餘下的話,不然他不確定,能不能讓她繼續活下去。
    光斑不見,重歸暗處,他更加深不可測。
    按在木漪腦袋上的手下挪,在逼困的環境裏,三指托下巴,抬起了她的臉:“我已經承你,先回答了你的問,現在該你,為我做一件大事了。”
    她呼吸淺淺,此地此情,不敢驚動任何。
    “這回你要什麽,我都幫你。”她在暗中直視他的眼睛,“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你不配提。”
    “你會答應的,隻要便於成事,有什麽不可以?”
    謝春深被吊起了一根細細的筋,像是一個死穴,主動權在天平兩端來回搖擺,如果不是她尚且稚嫩,實力不足,他不懷疑,她會讓他跪地求她幫忙。
    想至此,兩手摩挲著那片下巴上的肌膚,觸感如綢。
    他若有所思,“什麽條件。”
    她目光在暗中帶出狠來,“黃構這條狗屢次對我叫囂,我必須要將他摁服。從今天起,你暫時讓權,換我,來當黃構的主子。”
    若是一般人,這會子,也就順杆上樹答應了她。
    可謝春深也是個逆骨。
    一嘴森森獠牙掩在姣好的色相之下,旁人戒牆高築,也就隻敢對木漪彰顯幾分。
    “我做了什麽,讓你能這樣高看自己,敢放話讓我讓權給你?木小舟,別忘了你原來是個什麽東西,自古都是錢貨兩訖,你將這兩樣東西弄到手,交物之時,才有跟我談判的權利。”
    舟,江船也。
    木耽所取乳名,舟泛湖上,與漣漪相得映彰。
    她厭惡過去的一切,厭惡任何與荊州有關的事物,可當這二字連在一起被他刻意提起時,她隻有一種舊夢化齏的畫麵感。
    ——幼時初到荊州,天真燦爛不知世事。湖中荷葉大雨盛水,水滿又壓倒了荷葉,她要婢女將折斷的葉片剪來,當做遮陽的大帽......畫麵浮現於腦海之中,朦朧模糊,她早已成了看客。
    可心房上的倒刺,卻被這陣舊日的夏風給撫平,不再叫囂。
    “一個棄名,你也拿出來激將我?
    我告訴你,沒有用的。
    我是厭惡過去,可我並不會厭惡過去的自己,無論何時,我都有在努力生活。
    反倒是你,你欺壓恩師之女,不配擁有‘春深’這兩字,我爹是瞎了眼,當初非要教你斷文識字,還與我吃喝同桌,書成同窗。
    看啊,是你求著高攀了我家,沒有我爹的同情,你就會一直被人叫作小蟹,欺在泥裏,爛在窮鄉僻壤!”
    謝春深壓抑著呼吸,昏室裏相抵親密的衣料,因他的情緒起了顫動。
    他抬手,手於空中捏拳。
    最後將她一丟推了出洞。
    “誅心之計,現已入木三分,我勸你,少惹我動怒。”他目光中有狼被追殺一般的凶光,惡狠狠道:“滾!”
    怎麽。
    被說怕了?
    木漪輕蔑一笑,兀自離去。
    *
    那日山水集結束時已經天黑,皇帝想就宿在顧老先生家,派人去宮中傳了信,但行酒令中途,還是被皇後身邊的秋元給催了回去。
    木漪等人也都跟著回宮,她吹燈躺下時已經起更,外頭春寒料峭,有隻發情的貓兒在黑夜裏淒厲叫喚,輾轉中夾雜痛苦,她聽著這貓叫聲,迷迷瞪瞪睡不過兩時辰,便又被日光照醒。
    起身理了下思路,在鏡子前練了練最得體的笑容,便梳洗換衣往皇後宮中去,她到時江磐正挽發,宋內司撿一枚珍珠寶石製成的牡丹金釵,在她發髻上斜插。
    江磐略略遞來一些餘光,木漪便揚起那最得體的笑,不張揚,也不勉強,看著隻讓人覺得發自內心。
    江磐沒有多看,冷淡道:“幹什麽。”
    “呈娘娘話,小女昨日去了山水集問藥求醫,這一大早,就是提著東西,來您這複命的。”她卑躬屈膝地彎腰站在那裏,舉起手中錦盒,將頭低了再低,錦盒舉了又舉:“小女有求得一些民間藥方和幾味宮中缺著的西域草藥,請娘娘為九夫人過目,小女再送去醫藥署。”
    江磐忽而一笑,抬手揮退宮內內外人,連宋內司都退了出去,另又將門帶上。
    她勾勾手,木漪便碎步上前,跪坐在她身後,錦盒擱於膝上。
    江磐手方要去案上摸梳,木漪已將梳接了過去,想要像宋內司那樣替她陳上,卻被她狠狠打了手。
    她誠惶誠恐地看梳子落地,還想磕頭賠罪,江磐不耐煩:“方才在那些人麵前,你演謙卑,吾也陪著。現在就你我二人,你倒也不必入戲太深。”說罷,自己撿了梳子斂掉碎發,在鏡前左右轉頭端詳容貌,“一大早來獻殷勤......說罷,來幹什麽來了。”
    木漪抬起頭來,就見她五根指甲刮著眼角的紋路,眉頭緊蹙,木漪鬆袖露膝,將錦盒捧著,放在那堆金玉珍珠的首飾堆裏。
    “為娘娘送來這個。”
    江磐挑眉。
    木漪進一步,將錦盒打開。
    溫潤的光,湖水一般,映襯在她們二人麵上,江磐看向木漪:“解釋解釋。”
    “此丸名金玉丸,用的有雪蓮、珊瑚、靈芝,這都不奇,最難得的,是這西域沙漠裏的薑草脂,用天山泉將這五十餘味藥熬化,熬成這水晶一般剔透光澤,再輔以青金粉,揉成的丸子。敲碎了,每日混在脂粉裏,擦上一些,有極好的保顏逆衰之效。”
    江磐聽她直麵說自己年老色衰,心裏忽然淒惶,冷冷地嗬斥一聲,已經含怒:“木芝,你不應該!”
    “不應該嗎?”木漪乖巧一笑,“都說女為悅己者容,但我知娘娘誌不在此,送此丸不為請娘娘悅他人,苛責己容,而是覺得,娘娘的餘生還長著呢,再過十年也應當風華絕代,千秋萬世裏,都享盡全天下女子的羨慕目光。”
    她的餘生還長著。
    某時某刻,會迎來屬於她單獨一人在世上的天聖光輝,那個時代裏,沒有男人,而是她的主宰。
    ......怒氣悶住,發不出來,或者說不再重要。
    江磐的目光耐人尋味起來,看她不再如方才那般渾不在意,她試圖看透這個姑娘的心:
    “木芝,你想表達什麽?”
    “我說的,就是我想表達的呀。娘娘是我靠山,我自然想要娘娘從裏外都珍重自己,我也才能,靠樹乘涼。”
    江磐心微動。手指甲劃過她下巴,“就這一張嘴,將本宮身邊的人,都宏德服服帖帖的,”點點她下巴,刮出了幾道紅痕,終化為一笑,“小狐狸,沒睡幾個時辰吧,回去休息吧,吾準你偶爾到這裏來,我們母女兩個,敘敘舊。”
    木漪頷首,垂下了頭。
    ——謝春深要的東西,她要拿到,屬實有些難度。他要的又急,必須趕在曹憑捉住燕王之前。
    這趟船風浪急大。
    她已經被謝春深拽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