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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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花仿佛在一夜間從地底神奇地冒了出來,像是大地母親在沉睡中孕育出的一群活潑的精靈。盛開的和尚未盛開的緊緊地擠在一塊,滿滿地塞了半個山坡,那場麵蔚為壯觀。 初升的陽光溫柔地灑下來,如同輕柔的薄紗,輕輕地親吻著每一朵野菊花。野菊花們歡快地接受著陽光的愛撫舒展著身姿,綻放出最迷人的笑容。那明晃晃的一片,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波光粼粼。晨風吹拂而過,花朵們隨風搖曳,像是在歡快地舞蹈,又送來陣陣清幽的芳香。這香氣清新宜人,仿佛能洗淨心靈的塵埃,讓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盛開的野菊花,盡情地展示著自己的嬌豔與嫵媚,每一片花瓣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細膩而動人,它們驕傲地昂著頭,向世界展示著自己的美麗。而尚未盛開的花骨朵兒,則羞澀地緊閉著,宛如一個個懷揣著秘密的少女,充滿了期待與憧憬,它們在等待著屬於自己綻放的那一刻。
蔣家小嬢提著木質食盒,腳步輕盈地進了杜鵑別院。別院中的蓮池,水波微微蕩漾,清澈的池水在陽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宛如一麵巨大的鏡子,映照著天空中變幻的雲彩。池邊的回廊蜿蜒曲折,猶如一條靈動的遊龍。回廊的木質欄杆曆經風雨的洗禮,略顯斑駁,卻更增添了幾分古樸的韻味。 回廊盡頭,擺放著一張精致的梨木矮桌。桌上一朵淡黃色杜鵑花綻放其中,那杜鵑花花瓣嬌嫩如絲,色澤淡黃中帶著一絲粉嫩,宛如少女羞澀的臉龐,透著清新與柔美。花瓣邊緣微微卷曲,如同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細膩的紋理清晰可見。細長的花蕊從花瓣中優雅地伸出,頂端點綴著金黃色的花粉,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芬芳,那芬芳在空氣中輕輕彌漫,仿佛能撫平人心底的褶皺。 兩個草墊蒲團分放兩邊,安靜地等待著主人的落座。蒲團上的草絲整齊而細密,帶著大自然的質樸氣息。 肖童已然在這裏靜坐了半個時辰,她神色寧靜,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小嬢早安!”肖童聽到腳步聲,起身恭敬地給蔣家小娘施禮。她的動作優雅,眼神中充滿了尊敬。
蔣家小嬢把食盒穩穩地放在矮桌旁,動作輕柔舒緩。她伸手從裏麵取出一個碗,碗裏的白粥熱氣騰騰,米粒綻開,像一朵朵白蓮融入在白亮的米漿裏,看上去極為誘人。繼而,她又在桌上細心地擺上竹筷和一小瓶食鹽。
“姑娘請用早餐。”蔣家小嬢恭敬地退開兩步,站在左邊一旁,雙手交疊於身前,微微垂首,等待著肖童享用早餐。
“是今天嗎?”蔣家小嬢飽含疑惑與期待的聲音悠悠響起。蔣家小嬢乃是五十裏外蔣家米鋪的大小姐,昔日在蔣家,她可是被眾星拱月般簇擁著。自幼便與山下那老和尚定下了娃娃親,本以為此乃天賜的美好姻緣。 怎料想,這老和尚年輕時就一根筋地死心眼,決然一頭紮進了佛門,對塵世的情愛全然不顧。
這蔣家小嬢亦是個執拗的性子,心中認準了這段姻緣,便決不肯輕易罷手。她幾番狂熱追逐,費盡了心思,使盡了渾身解數。隨著歲月匆匆流逝,這一番執著的苦苦追求,非但未能讓老和尚回心轉意,反倒隻是磨平了她自身的棱角。曾經那個任性驕橫、敢愛敢恨的大小姐,逐漸變得沉穩且內斂。最終,她親自挽起了發髻,斂去了曾經的鋒芒與傲氣,在山頂小院做起了老夫人的管家。 就這般,她將人生中最為美好的夏與秋,皆耗費在了無望的癡癡等待與默默付出中。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她的青春和熱情於歲月的長河裏緩緩消逝,僅留下了那一縷淡淡的憂傷與無盡的慨歎。
“是。”肖童幹脆利落地回答。
蔣家小嬢輕柔而嫻熟的蓋上空食盒,隨後微微鞠躬,轉身向著小院走去。她的身影在陽光的斜照下,拉出一道細長的影子。不大功夫,她用竹籃子提了三雙厚底布鞋出來,那竹籃子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著。三雙布鞋整齊地擺放在籃子裏,鞋麵潔淨,針腳細密,顯然是經過精心製作的。
“姨姥姥還真會疼人。”肖童看著小嬢手裏的鞋,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苦笑,那笑容中似乎帶著幾分無奈,又藏著些許感激。他緩緩喝完碗裏的白粥。
“有勞小嬢。”她輕聲說道,語氣中滿是尊敬。放下碗筷,她緩緩轉身,靜靜地看著蓮池。 雖已是入了秋,蓮池中的花朵漸次退去,往日的嬌豔不再。然而,那蓮葉卻正是正綠的時候,一片片蓮葉挨挨擠擠,鋪滿了整個蓮池。那翠綠的顏色濃鬱而深沉,仿佛要將這秋天的寂寥都給驅散。微風拂過,蓮葉輕輕搖曳,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似在低語,又似在訴說著季節的更替。
靜,靜得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睡,靜得聽得見蓮池裏的魚兒打哈欠。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周遭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一般。許久,小嬢打破了這份沉寂,緩緩說道:“是夫人的吩咐。”她的聲音在這靜謐之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辛苦小嬢,小嬢慢走!”肖童輕輕的道別。她的聲音輕柔而平和,如同寧靜氛圍中的一縷微風。 蔣家小嬢收拾起碗筷,她的目光落在端坐在蒲團上的肖童身上,欲言又止。那眼神中似乎藏著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她的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我明白的,請轉告姨姥姥,露娜會好好的。”肖童說完,緩緩起身進了小院。
她輕柔而緩慢疊好月白色長袍,仿佛每一個褶皺都承載著她的思緒。隨後,換上一身寶藍色絲綢衣褲,那絲綢的光澤在陽光下閃爍著,宛如流動的寶石。腳上隻穿了單層的軟底鞋,每一步都顯得輕盈而優雅。 肖童抬手用指尖抹去眼角的一絲清涼,那指尖的觸碰仿佛帶著無盡的溫柔。從微紅的眼眶裏看出去,視線變得模糊而朦朧。閃動的露珠撒落在鞋架上唯一一雙寶藍色的細高跟鞋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宛如珍珠般點綴著鞋麵,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回去,一旦出了山城就回到那個殘酷的戰場,那個充滿未知、生死未卜的戰場,那個仿佛惡魔肆虐、不留一絲生機的戰場。肖童的心在顫抖,每一次的跳動都帶著深深的恐懼和無盡的擔憂。 那裏的夥伴在掙紮,在痛苦中奮力抵抗,他們的呼喊聲在肖童的腦海中不斷回響。那是絕望的呼喚,是對生存的渴望,是對和平的祈求。每一聲都如同尖銳的利箭,直直地刺進肖童的靈魂深處。 他仿佛看到了夥伴們傷痕累累的身軀,看到了他們被硝煙熏黑的臉龐上那一雙雙充滿恐懼和堅定的眼睛。他們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在炮火轟鳴中堅守,隻為了那一絲渺茫的希望,為了心中的信念。
古老的山路蜿蜒曲折,如今已經堆滿了尖利的碎石,那些碎石形狀各異,尖銳的棱角在陽光下閃爍著令人心悸的寒芒。一頂藍色的小帽在這碎石上緩緩地移動,顯得那麽渺小而孤獨。 單層軟底鞋從踏上碎石的那一刻開始就是硌腳的,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尖銳的石子透過薄薄的鞋底刺痛腳掌。不到半柱香的功夫,鞋底已完全紮穿,露出一雙細嫩的小腳。那小腳的膚色光潔如嬰兒,細膩的肌膚與粗糙的碎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碎石在小腳的踩踏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仿佛在嘲笑這雙小腳的不自量力。然而,那小腳卻沒有絲毫退縮,堅定地向著前方邁進。 隻見那藍色小帽下,是肖童倔強的麵龐,她緊咬著下唇,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融入了周圍的塵埃。
風從山頂俯衝下來,帶著淩厲的氣勢,仿佛要席卷一切。盤王山頂上那多年不曾打開的琴房,此刻竟響起古老的音符,音符猶如穿越時空而來,帶著歲月的滄桑和神秘的韻味。老者高亢的吟唱在群山之間回蕩,聲音激昂而豪邁,似要衝破雲霄,震撼天地。 “官若水兮, 民猶石焉。 水者,或清或濁,或恣肆吞齧。清則澄澈如鏡,濁則穢亂無章,肆意而為。 石也,縱墜泥沼淵藪,亦隨世沉浮。 祈上蒼兮,賜一末餘暉。 俾水有規,石得方安。”
肖童終是脫掉那完全破底的鞋,腳掌接觸硌人的碎石,便是一陣刺痛襲來。她抬起頭,眼前是望不見盡頭的碎石,仿佛一條無盡的苦難之路綿延至天際。
無奈轉身,身後是那沾有血跡的山路,觸目驚心的殷紅斑駁於石間,記錄著她一路走來的艱辛與痛楚。那血跡仿佛在訴說著她的堅持與不易,又似在無情地嘲笑著她的困境與無助。碎石上的血跡已然幹涸,卻更顯淒涼。肖童望著眼前與身後的路,眼中滿是迷茫。
“夫人,就隻能有這一條路嗎?”麗莎的聲音顫抖著,心髒仿佛緊縮著,似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每一次跳動都艱難而痛苦。她的雙手緊緊捏起身邊的山竹,那山竹的青皮在她的手中被捏得變形,她身子也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山竹的枝葉也跟著晃動起來。
“她執意要去走的那條路,又豈止是割破一雙腳就能了事的?”老夫人的語音顫抖,每一個字都帶著深深的憂慮與無奈。然而,她的臉龐卻是異常的平和,仿佛歲月的滄桑早已讓她學會了不動聲色地承受一切。隻是那雙眼睛,那雙碧藍的眼睛裏閃耀著鋼刀般的寒光。 老夫人心中不禁暗暗歎息:這孩子怎麽如此倔強,這條路布滿荊棘,危機四伏,她卻一意孤行。我雖心疼,卻也知阻攔不住,隻盼她能少受些磨難。未來不知還有多少艱難險阻在等著她。想到此處,老夫人的心愈發沉重,但在表麵上仍強裝鎮定。
肖童雙腳沉沉地壓在尖銳嶙峋的碎石上,那鑽心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她艱難地抬起頭,入目是仿佛永無盡頭的碎石,碎石一路蜿蜒而上,直至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宛如一條通往未知恐怖的絕望之道。她緩緩轉身,身後是那條令人觸目驚心的山路,其上沾著的血跡已然幹涸,顯得暗紅而猙獰。
和著山頂悠悠傳來老者飽含滄桑的唱詞,那唱詞猶如悠悠曆史長河中的深沉回響:“天為穹廬地為榻,晨吞夜霜暮驚雞。 蚊旋蚋繞恨布薄,秋瑟冬嚴怨棉疏。 鬥轉星移蓑衣草,南伐北狩怎營謀? 租稅裹腹餘銀零,妻兒少餐母食糟。 碩鼠滿囤黎民憂,賊火焚盡食鹽終。 欲朝天子坐金殿,魑魅噬血魍魎瘋。 身陷牢獄裸體羞,寧公佯亡友扶柩。 夜藏南嶺八千尺,乞赴北疆三萬途。 吃糠咽菜且偷生,半戶茅廬月懸空。 忽傳人間除蠅虎,淚濕荒野萬傾土。” 肖童的汗水如瀑般湧出,和著那止不住的淚水,順著她那毫無血色、蒼白如霜的臉頰不停滾落。每一滴汗水與淚水重重地落在堅硬的碎石塊上,濺起微小如塵埃的塵土。那塵土飛揚開來,其中竟隱隱蕩開了曆史悠久、充滿故事的臨桂縣城的畫麵。 在那畫麵中,古老的城牆訴說著歲月的變遷,古樸的街道回蕩著往昔的喧囂,可如今這一切都仿佛隔著一層朦朧的紗,看不真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