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章 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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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家塢堡,夜深了,燈火卻未闌珊。
    王鄉紳指節死死摳著油光水滑的紫檀木扶手。
    扶手很涼,可他手心裏的汗,卻一層層往外冒。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嗓音幹澀。
    “再說一遍。”
    “他……真能憑空,借來天火?”
    地上,管家還跪著。
    “老爺……千真萬確!小的……小的們都瞧見了!”他磕著頭,語無倫次,“就……就那麽個琉璃片子,對著日頭,地上一撮枯草,‘呼’的一聲,自個兒就著了!沒用火石,沒用火鐮,什麽都沒有!”
    “他還曉得……曉得您給新夫人請郎中的事……那可是……”
    王鄉紳的眼皮,像是被線牽著,不受控製地狂跳起來。
    借天火,他聽過些走江湖的方士吹噓過,多半是障眼法。
    可小妾染病,請醫問藥,這等藏在自家後院裏的私密事,連出嫁的女兒都沒告訴,一個外鄉人,一個蜷在破莊子裏的窮酸書生,是如何隔著幾裏地,看得一清二楚的?
    貪婪,是一條蛇,盤踞在他心口。
    恐懼,是另一條,吐著更冷的信子。
    兩條蛇撕咬起來,疼得他五髒六腑都錯了位。
    那座破莊子底下,埋著的,到底是什麽?是能讓王家再富三代的金山,還是能讓王家一夜傾覆的催命符?
    “妖人!”
    王鄉紳猛地一拍扶手,肥碩的身軀竟從太師椅裏彈了起來,臉上的橫肉,像是被風吹皺的豬油,劇烈地顫抖著。
    他那雙平日裏總眯縫著的三角眼,此刻瞪得溜圓,凶光畢露。
    “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妖!在這南陽地界,我王家的地,落根針都得姓王!”
    “把他那些流民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綁了!我倒要親眼去瞧瞧,他到底是個什麽三頭六臂的活閻王!”
    半個時辰後。
    王鄉紳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後跟著四五十號家丁護院,個個手持棍棒樸刀,火把的光照亮了他們一張張凶悍的臉,將那座小小的莊園,圍得如鐵桶一般。
    可預想中的犬吠,哭喊,抵抗,全都沒有。
    那扇新修的柴扉,就那麽大喇喇地敞開著。
    裏頭,黑漆漆,靜悄悄。
    前兩日還人聲鼎沸、炊煙嫋嫋的院子,此刻空無一人,連隻耗子都像是提前搬了家。
    “人……人呢?”
    一個家丁握著樸刀的手心全是汗,忍不住小聲嘀咕。
    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順著脊梁骨,一節一節往上爬。
    他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一揮手,帶著人緩緩踏入了那片詭異的寂靜之中。
    院子正中。
    席地坐著一個人。
    青衫依舊,正是那個姓江的書生。
    他身前,擺著一張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翻出來的破舊古琴,琴身布滿裂紋,琴弦都有些鬆垮。他的手,就那麽輕輕地搭在弦上,雙目微閉,神態安詳得像是在自家書房裏打盹,仿佛這門口幾十號殺氣騰騰的惡漢,不過是幾隻恰好路過的螢火蟲。
    錚——
    一聲琴音,毫無征兆地響起。
    王鄉紳的臉,瞬間由白轉紅,再由紅轉紫,像是開了個染坊。
    這是羞辱。
    是把他王某人,把他身後這幾十號帶刀的漢子,當成了戲台底下聽曲兒的看客!
    “裝神弄鬼!”
    他那被酒精和肥肉喂養出來的怒火,終於壓過了心底的寒意,正要抬手,怒吼出那個“上”字。
    話音,卻被另一道聲音,死死地卡在了喉嚨裏。
    “殺——!”
    一聲暴喝,如同平地起了一道悶雷,猛地從莊園東側那片黑沉沉的樹林裏炸響!
    那聲音,不似一人之聲,倒像是百十個憋足了氣的壯漢,將一口氣同時吼了出來,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王鄉紳心頭一顫,猛地扭頭望去。
    緊接著!
    “鏘…鏘…鏘……”
    西側那幾間破敗的屋舍裏,傳來一陣密集得讓人牙酸的磨刀聲!那聲音尖銳、急促,像是有一支即將奔赴死戰的軍隊,正在為他們手中的兵刃,開最後一次鋒!
    “嘿!哈!”
    “一!二!一!二!”
    北麵,莊園後的山坡上,傳來整齊劃一的操練呼喝。伴隨著那呼喝的,是沉重而富有節奏的踏地聲,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仿佛有數百名披甲之士,正在黑暗中列陣前行!
    殺聲,磨刀聲,操練聲。
    從四麵八方,潮水般湧來。
    被這小小的山穀一收攏,一放大,聽上去,竟真有了千軍萬馬的氣勢,將這座小莊園,連同他們這幾十號人,圍成了一座插翅難飛的絕地!
    王鄉紳帶來的那些家丁護院,哪裏見過這等陣仗。
    他們一個個臉色煞白,握著刀棍的手篩糠似的抖著,驚恐地四下張望,可目之所及,除了搖曳的樹影和更深的黑暗,連一個鬼影子都瞧不見!
    “老爺……有……有埋伏!”
    “是官兵!聽這動靜,少說也有幾百號人!”
    “咱們……咱們這是捅了馬蜂窩了!”
    王鄉紳的冷汗,“唰”一下就浸透了裏衫。
    他的腦子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團亂麻,最後隻剩下兩個字。
    圈套。
    一個從他踏出王家塢堡那一刻起,就為他量身定做的圈套!
    他駭然的目光,再次投向院中那個撫琴的人。
    琴聲,竟然未停。
    在那震天的喊殺聲中,那幾道不成調的琴音,非但沒有被壓下,反而像是一根定海的神針,鎮住了這片滔天巨浪,透著一股子掌控一切的從容。
    江源的嘴角,不知何時,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那不是人的笑。
    那是山巔神明,俯瞰著腳下奔忙廝殺的螻蟻時,才會有的笑。
    王鄉紳終於想明白了。
    什麽窮酸書生,什麽落魄先生!
    這分明是京城裏哪個手握重兵、微服私訪的大人物!
    這莊子裏的流民是幌子,這片山穀裏的伏兵,才是他真正的底氣!
    “撤!”
    “快撤!”
    王鄉紳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上什麽體麵,猛地一拽馬韁,那匹高頭大馬人立而起,險些將他掀翻在地。他連滾帶爬,隻想盡快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就在此時,琴聲,戛然而止。
    那漫山遍野的喊殺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地間,又恢複了那片死一般的寂靜。
    江源緩緩睜開眼,站起身。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份卷軸,用一根枯草隨意地係著。
    “王大善人,來都來了,何必急著走?”
    “這份薄禮,江某特意為你備下。還請,親自收好。”
    王鄉紳哪裏還敢答話,拚命用腳跟磕打著馬腹,恨不得肋生雙翼。
    江源也不惱,隨手將那份卷軸,遞給了門外那個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站不起來的管家。
    “帶回去,交給你家老爺。”
    “記住,讓他親手打開。”
    王家塢堡,書房。
    王鄉紳一頭衝進去,管家連滾帶爬地跟了進來,反手將兩根門栓死死插上,這才背靠著厚重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早已被冷汗浸透。
    “老爺……那……那個……”
    將那份卷軸,用顫抖的雙手,高高舉過頭頂。
    王鄉紳死死盯著那份卷軸。
    他猶豫了許久,胸口劇烈起伏,咬著牙,一把將卷軸搶了過來。
    他顫抖著手,解開那根草繩,緩緩展開。
    卷軸上,沒有字。
    隻有一幅用炭筆畫的、潦草卻精準的地圖。
    地圖上,一個朱砂紅圈,醒目地標記著王家後院的一口枯井。
    紅圈旁,用同樣的炭筆,寫著一行龍飛鳳舞的小字。
    “汝祖上三代所藏赤金三百斤,位於此井下三丈。三日內取走,過時,天必收之。”
    轟!
    王鄉紳如遭雷擊,手中的卷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他臉上的血色,像是被瞬間抽幹,隻剩下死人般的慘白。
    這個秘密……
    這個連他枕邊人都不曾吐露過半個字的,王家埋在骨頭裏的根!
    他……他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