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25章 雨中臥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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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下了三天三夜。
    宛城那邊還沒信兒,老天爺倒先把整個臥龍崗給泡發了。
    泥路稀爛,一腳踩下去,黃泥能糊到人小腿肚子上,拔出來都費勁。
    一個青衫少年,懷裏死死抱著一卷用油布裹了三層的竹簡,在雨裏跑得像隻沒頭蒼蠅。
    他瞧著也就十六七歲,眉眼清秀,身子骨單薄,可那雙眼睛裏,卻有股子不屬於這個年紀的審視和傲氣。
    雨實在太大了。
    他一頭紮進路邊一間臨時搭的棚子,像是學堂。
    剛一進門,一股子汗臭、泥腥和人味兒混成的熱氣,兜頭蓋臉地撲過來。
    他眉心一蹙,下意識地往後縮了半步。
    屋裏,黑壓壓全是人。
    可這些人,沒一個是他想象中的學子。
    有衣衫襤褸的流民,有滿臉橫肉的匠人,甚至還有幾個身上帶傷、煞氣未消的衛部士卒。
    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像一群等著喂食的雛鳥,死死盯著講台。
    台上站著的,正是那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江神仙”。
    少年眼裏的那點不屑,幾乎要化成實質。
    裝神弄鬼。
    他尋了個牆角,小心翼翼地撣了撣衣角上的泥點,打算等雨小點就走。
    “……所以,為什麽我們一捧鹽,能換來劉荊州三年免稅,能換來這臥龍崗的自治之權?”
    江源的聲音不高,卻蓋過了外麵的雨聲,清清楚楚。
    “因為別的地方沒有!”
    一個黑臉鐵匠扯著嗓子吼。
    “因為咱們的鹽,比官鹽好一百倍!”
    一個抱娃的婦人跟著喊。
    江源笑了,伸出兩根手指。
    “對了一半。”
    “更要緊的,是他們需要,非常需要!這叫‘需求’!”
    “而我們,是唯一能造出這麽多好鹽的人!這叫‘壟斷’!”
    “當‘需求’足夠大,而我們又是‘壟斷’的時候,我們手裏的這捧鹽,就不是鹽了。”
    江源拈起一撮雪白的鹽粒,舉到眾人眼前。
    “它,就是規矩!”
    “我們,能用它,來定下價格!換來我們想要的一切!”
    幾句大白話,像一把鑰匙,捅開了一扇這些泥腿子一輩子都沒想過的大門!
    一個個聽得如癡如醉,眼睛裏都在放光!
    角落裏的青衫少年,眉頭卻越擰越緊。
    通篇不談仁義,句句不離交易!
    簡直……簡直是奇技淫巧,以利誘人!
    與那些重利輕義的市井商賈,有何區別?這分明是公然違背“罕言利,以義為先”的聖人之道!
    雨,更大了,砸在棚頂上劈啪作響。
    走不了。
    可他心裏的那股火,也壓不住了。
    這個姓江的,在用歪理邪說,蠱惑人心!
    他必須站出來!
    “先生!”
    一個清越又帶著股子寒意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刺了進來,瞬間劈開了滿堂的熱火朝天!
    死寂。
    所有人的腦袋,唰地一下,全扭向了牆角那個渾身濕透的少年。
    少年迎著所有目光,昂首挺胸,沒有半分怯意。
    他對著台上的江源,遙遙一拜,聲音不大,字字清晰!
    “敢問先生!《大學》有雲:‘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末,爭民施奪。’!”
    “先生在此高談闊論,以‘利’為根,以‘需’為本,驅使眾人,與聖人教誨背道而馳!”
    “長此以往,民爭利而忘本,與禽獸何異?!”
    話音剛落,在場的流民工匠們聽得雲裏霧裏,但都看明白了。
    這個半路殺出來的讀書人,是來砸場子的!
    郭嘉站在台側,臉色一沉,剛要開口。
    江源卻抬手止住了他。
    他看著台下那個倔強的少年,臉上非但沒怒,反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
    “這位小友,書讀得不少。”
    他先誇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像把刀子,精準地剖開了對方的皮肉!
    “你如此糾結於此,是不是因為……”
    江源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少年的心口上。
    “……因為你信奉‘義’為根本,卻又想不通,為何這世道,偏偏是‘利’在驅動人心?”
    “你想不通,為何國與國之間,是利益交換;人與人之間,是利益糾葛!”
    “你甚至想不通,為何就連你我腳下這座學宮,也必須靠‘利’,才能讓這幾千人,活下去!”
    轟!
    少年如遭雷劈!
    他踉蹌著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泥牆上,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幹二淨!
    那雙明亮的眼睛裏,頭一次射出驚駭與倉皇!
    他……他怎麽會知道?!
    這正是他內心最深的矛盾!是他和恩師水鏡先生,和徐元直、石廣元他們,爭辯了無數個日夜,也解不開的死結!
    堅信王道仁義,卻眼睜睜看著世道被利益撕扯得稀爛!
    這種認知上的巨大撕裂,幾乎要把他逼瘋!
    而眼前這個男人,這個他眼中的“鄉野鄙夫”,隻用幾句話,就把他藏得最深的傷疤,血淋淋地揭開,暴露在所有人麵前!
    江源沒給他喘息的機會,他走下講台,一步步逼近。
    滿堂的人,都下意識地為他讓開一條道。
    “我來告訴你,為什麽。”
    江源的聲音,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道,直貫少年耳膜。
    “因為你把順序,弄反了!”
    “‘利’,是活下去的根本!是填肚子的糧食,是遮頭的屋簷!”
    “而‘義’,是活下去之後,才有資格去談的體麵、道德和規矩!”
    江源的視線掃過在場所有流民,聲音陡然拔高!
    “《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你告訴我,讓一個快餓死的人,扔掉手裏的餅子,去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義’字,這,難道不是天下最大的偽善,最大的不義嗎?!”
    江源已經站定在少年麵前,兩人相距不足三尺。
    他看著這個被徹底震住的少年天才,緩緩說出了那句足以顛覆這個時代所有認知的話。
    “所以,我稷下學宮的道,很簡單。”
    “先以‘利’,讓所有人活下去,活出個人樣!”
    “再以‘義’,教他們明事理,知榮辱,建一個全新的規矩!”
    “利為根基,義為華蓋!”
    “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
    “這,才是讓這崩壞的天下,重歸大同的唯一正途!”
    一番話,像一道又一道天雷,在少年腦中瘋狂炸響!
    他十幾年寒窗苦讀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在這一刻,被江源用最滾燙、最無可辯駁的現實,砸得支離破碎!
    經義之外……
    聖人之道之外……
    原來,還有一個更底層、更冰冷、也更真實的道理!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江源,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腦子裏,空空如也。
    嘩啦啦——
    不知何時,雨停了。
    一束光,破開雲層,斜斜地刺了進來,正好打在兩人之間,浮塵狂舞。
    少年失魂落魄地站直了身子。
    他看著江源,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
    有震撼,有迷茫,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醒後的敬畏。
    良久。
    他對著江源,鄭重地,深深地,長揖及地。
    一言不發。
    再起身時,他轉身,踉踉蹌蹌地走出了學堂。
    那背影,沒了來時的孤高,隻剩下一具被抽空了魂的骨架。
    郭嘉快步走到江源身邊,看著那遠去的背影,低聲問:“老師,此子……”
    江源的視線,一直追著那道青衫,直到他消失在山路拐角。
    他收回視線,唇邊逸出一絲無人能懂的笑。
    他輕聲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感慨,一絲期許。
    “此子,有經天緯地之才。”
    “臥龍崗這座淺灘,怕是留不住他這條真龍。”
    江源的聲音頓了頓,看向那片雨後初晴的天空,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的風起雲湧。
    “但今日之言,已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待到他日破土而出……”
    “這天下,才算真正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