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
    死一樣的寂靜。
    與宮牆外那肅殺壓抑的氣氛不同，這裏的靜，能讓人清晰聽見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
    鳳淵坐在石桌前。
    他手裏握著一把刻刀，正在雕刻一截枯木。
    刀鋒每一次切削，都帶著一種無法言說的韻律。
    木屑落下，悄然無聲，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墜入塵埃。
    他雕刻的不是木頭。
    是道。
    一柄木劍的輪廓，正在他手中誕生。
    福安像一根釘子，遠遠地釘在院角，他甚至封閉了自己的呼吸，不敢吐納出一絲一毫的氣息，生怕驚擾了庭院中那尊神祇。
    淩紫月在不遠處，腳下的方寸之地已被她踩了無數遍。
    華貴的宮裙下擺，被她無意識的手指絞成了一團鹹菜。
    她又一次停在鳳淵身後，距離三步。
    一個她認為安全，卻又能讓他聽見自己聲音的距離。
    可她的喉嚨像是被火炭堵住了，每一個字都燙得她無法開口。
    鳳淵哥哥……
    北境……
    穆元帥她……
    求你……
    她不敢說。
    她怕。
    這個男人此刻與這方天地是一體的，她冒然開口，就是罪。
    萬一他覺得自己聒噪……
    萬一他厭煩了自己……
    淩紫月的心髒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幾乎要停止跳動。
    就在她第八次停下，指甲掐進肉裏，決定就算被他從此驅逐，也要開口的瞬間。
    錚。
    刻刀停了。
    最後一縷纖細的木絲，從劍身上飄落，斷絕了所有的聲音。
    鳳淵沒有回頭。
    他將那柄初成的木劍舉到唇邊，動作輕柔，像是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而後，他吹了一口氣。
    那口氣，吹走了劍身上的木屑，也吹亂了淩紫月的心。
    “心不靜，如何求人？”
    他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口古鍾，在淩紫月神魂深處轟然敲響。
    她整個人僵在原地。
    臉頰的熱度轟一下炸開，從臉燒到耳根，再蔓延至全身。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像個小醜一樣在這裏來回踱步，知道自己心裏的天人交戰，知道自己所有的焦灼和恐懼。
    但他一言不發。
    他就是在等。
    等自己徹底失控，或者，等自己終於鼓起勇氣？
    鳳淵轉過身。
    他的眸子很深，像含著兩片深不見底的夜空。
    淩紫月被他看著，感覺自己從裏到外都被剝開了，所有卑微的心思，所有可笑的算計，都赤裸裸地攤開在他的眼底。
    她狼狽地低下頭，不敢去看那雙眼睛。
    一柄木劍，遞到了她的麵前。
    “你的心是亂的。”
    鳳淵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幹淨，就這麽握著劍柄，停在她的眼前。
    “所以，你的劍，也是亂的。”
    他的聲音頓了頓，目光落在她那因為緊張而絞在一起，指節都已發白的手指上。
    “你想求我，去救她。”
    “還是想求我，教你……”
    他的聲音壓低，帶上了一股蠱惑人心的磁性，一字一頓。
    “……如何，親手去救她？”
    淩紫月猛地抬頭！
    震驚和茫然在她眼中交織。
    教我？
    我……我怎麽可能……
    她剛要開口反駁這天方夜譚般的提議，庭院那扇破舊的宮門，發出了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
    轟——！
    整扇門被一股巨力從外麵直接踹碎！
    木屑與煙塵爆開！
    一道明黃色的身影，踉蹌著，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
    發髻散亂，釵環盡落，臉上滿是淚痕與塵土，那身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袍，此刻皺得像一塊破布。
    “陛下！”
    “陛下您當心龍體啊！”
    一群太監宮女哭喊著，連滾帶爬地跟在後麵，卻沒一個人敢上前去攙扶。
    來人，正是大夏女帝，淩傲雪！
    她衝進院子，目光如利劍，鎖定了石桌旁的那個男人。
    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袍，依舊是那張清俊到讓她嫉妒的臉。
    可這一刻，淩傲雪卻感覺，他身上籠罩著一層她窮盡一生都無法撥開的濃霧。
    她的皇妹，淩紫月，正站在他的麵前。
    她的手裏，捧著他剛剛雕好的木劍。
    那個畫麵，和諧得像是一幅畫，狠狠紮進了淩傲雪的心髒！
    “鳳淵！”
    淩傲雪的聲音嘶啞得如破鑼。
    “北境三十萬大軍……危在旦夕！”
    “穆清影血戰不退，身負三十七處重傷，已經快撐不住了！”
    “朕……算我求你！”
    “救救她！救救大夏的江山社稷！”
    她，淩傲雪！
    大夏皇朝萬古以來第一位女帝，登基十年，平內亂，震外敵，殺伐果決，權傾天下！
    她從未對任何人，任何事，低過一次頭！
    可今天，她在一個被她親手打入冷宮的廢人麵前，將自己所有的驕傲與尊嚴，碾碎了，踩在腳下！
    她以為，他會震驚。
    她以為，他會快意。
    她甚至準備好，迎接他最刻薄的嘲諷和羞辱。
    然而，什麽都沒有。
    鳳淵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她那張布滿淚痕的臉上，停留超過一息的時間。
    他就那麽平靜地，漠然地，從她身上掃過。
    像是在看一塊石頭，一粒塵埃。
    然後，他轉回頭。
    目光重新落回到了淩紫月那張因為恐懼和震驚而煞白的小臉上。
    在女帝淩傲雪的注視下。
    在數十名太監宮女的注視下。
    在整個大夏皇朝權力中樞的注視下。
    他伸出手。
    用一個無比輕柔，甚至帶著一絲寵溺的動作，握住了淩紫月那冰涼的小手。
    他的指尖溫熱，貼著她的手背，將她手中那柄木劍的劍尖，不急不緩地，抬高了一寸。
    正對著，女帝淩傲雪的方向。
    他的氣息，就噴在淩紫月的耳廓上，溫熱，且癢。
    “看清楚了。”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院內每一個人，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劍。”
    “是這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