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血日初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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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淍的喉嚨有些發緊。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極其緩慢地,伸出了自己同樣布滿傷痕和老繭的手。他的動作帶著一種生澀的猶豫,指尖在離嵐手臂上那道新傷還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顫抖著,似乎在衡量著某種無形的界限。最終,那粗糙的手指還是極其輕地、帶著一種幾乎可以忽略的觸碰,落在了那道暗紅色傷痕的邊緣。
    他的指尖是滾燙的,帶著礦坑的塵土和汗水的鹹澀。那觸碰極其輕微,幾乎感覺不到力量。
    蜷縮著的嵐,身體卻猛地一顫!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灼了一下。她埋著的頭瞬間抬起了一點點,枯草般的發絲縫隙間,那雙墨黑深潭般的眼睛飛快地瞥了熊淍一眼,眼神裏充滿了猝不及防的驚悸和一絲本能的退縮。
    熊淍的手指立刻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笨拙感攫住了他,他幾乎想立刻起身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張了張嘴,幹裂的喉嚨卻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
    然而,就在他準備收回目光,重新陷入自己的麻木時,他看到嵐那微微抬起的頭,又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埋了回去,重新擱在了膝蓋上。她沒有再看他,也沒有任何言語,隻是那緊繃的、微微顫抖的肩背,似乎極其細微地、不易察覺地……鬆弛了一點點。仿佛那滾燙指尖的短暫觸碰,帶來的並非隻有驚悸,還有一絲奇異的、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安撫,穿透了厚重的絕望塵埃,落在了她同樣枯竭的心底。
    熊淍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沒有再伸出手指,隻是默默地收回了手,重新抱住了自己同樣傷痕累累的膝蓋。兩個人,就這樣在巨大的礦石投下的狹小陰影裏,背靠著滾燙的岩壁,蜷縮著,沉默著。鐵鏈冰冷沉重,緊鎖著他們的腳踝,將他們禁錮在這片死亡之地。然而,在兩人之間這不足半尺的距離裏,空氣似乎不再是純粹滾燙的折磨。一種無聲的、微弱的暖意,如同在冰封死水下悄然點燃的一粒火星,極其艱難地穿透了絕望的堅冰,在兩人之間那狹窄的空間裏,極其緩慢地彌散開來。那暖意並非來自肢體,而是源於一種確認——確認在這片無邊煉獄中,自己並非孤身一人墜落的絕望回聲。這認知本身,便帶著一絲絕望中滋生的、近乎虛幻的暖意。
    血日的光芒被高聳的岩壁阻擋,礦坑深處提前陷入了濃稠的黑暗。白天的酷熱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陰寒,混雜著礦坑深處特有的、如同墳墓般的濕冷黴味,無聲地滲透進每一個角落,鑽進奴隸們單薄的破衣爛衫,啃噬著他們早已被榨幹精力的骨頭。
    奴隸們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蟲子,蜷縮在白天自己挖掘出的淺坑裏,或是緊靠著冰冷刺骨的岩壁,彼此擁擠著,試圖汲取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體溫。沉重的鐵鏈堆疊在一起,發出細微的、冰冷的摩擦聲。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垮了每一根神經,連**的力氣都已耗盡,整個巨大的礦坑底層,隻剩下此起彼伏、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如同無數瀕死之人在黑暗中最後的掙紮。
    熊淍和嵐蜷縮在一個相對避風的岩縫裏。白天那點微弱的暖意早已消散無蹤,隻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嵐縮得更緊,幾乎將自己團成一個球,枯瘦的身體在無法抑製地微微顫抖。熊淍也冷得牙齒打顫,他努力將身體蜷縮起來,雙臂緊緊環抱住自己,試圖留住一點點可憐的熱量。冰冷的鐵鏈緊貼著皮膚,像一條條吸食熱量的毒蛇。
    疲憊如潮水般湧來,意識在寒冷的侵襲下漸漸模糊、沉淪。就在這半夢半醒的混沌邊緣,熊淍那緊握成拳、放在身側的左手,掌心猛地傳來一陣尖銳至極的灼痛!
    那痛感來得如此突兀、如此猛烈,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毫無預兆地狠狠紮進了他掌心的舊傷疤裏!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不受控製地從熊淍緊咬的牙關間逸出。他猛地從昏沉的邊緣驚醒,身體瞬間繃緊,額頭瞬間沁出冰冷的汗珠。他下意識地張開左手,低頭看去。
    岩縫上方,恰好有一道狹窄的縫隙。一輪慘白的、清冷的月亮,不知何時升到了天穹正中。一道極其細窄的、冰冷的月光,如同上蒼投下的審視目光,不偏不倚,正正地穿過那道縫隙,精準地照射在他攤開的左手掌心上!
    掌心正中,那道深褐色的、扭曲猙獰的舊傷疤,在冰冷的月光下,竟清晰地灼燒起來!那不是幻覺!疤痕周圍的皮膚瞬間變得滾燙,而那疤痕本身,在月華的照耀下,竟隱隱透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仿佛皮肉之下有熔岩在流淌!那深入骨髓的灼痛,正是從這疤痕深處爆發出來。
    劇痛攫住了熊淍的神經,但這痛楚卻像一把鋒利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記憶深處某扇鏽死已久的鐵門!伴隨著灼痛,一股狂暴而混亂的洪流,裹挾著支離破碎、帶著強烈血腥氣的畫麵和聲音,瞬間衝垮了他意識的堤壩,洶湧地灌了進來!
    血……眼前是無邊無際、粘稠滾燙的猩紅!視野劇烈地晃動、顛倒,仿佛被什麽人死死抱住、在黑暗中瘋狂地奔跑、翻滾。冰冷的金屬碎片擦著臉頰飛過!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撕裂夜空的恐怖巨響,是兵刃瘋狂撞擊的刺耳尖嘯!還有一個女人淒厲到極致的、充滿了無盡痛苦和絕望的呼喊聲,那聲音穿透了所有喧囂,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耳膜,直刺靈魂最深處!
    “……走啊!!!”
    那聲音在記憶的碎片裏瘋狂回蕩,帶著毀滅一切的決絕。
    碎片閃回!在劇烈顛簸和刺眼血色的縫隙裏,一個圖案在視野邊緣一閃而逝!那似乎是某種……某種金屬的構件?冰冷、堅硬,邊緣銳利,上麵盤繞著……盤繞著猙獰的、染血的線條!那線條扭曲、狂放,帶著一種原始的暴虐氣息,在飛濺的血滴中,構成一個模糊卻又令人心悸的輪廓——那像是什麽?是……龍?是獸?是某種無法言喻的恐怖圖騰?
    混亂的碎片還在瘋狂衝擊:冰冷刺骨的夜風刮在臉上的感覺,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身體被巨大力量狠狠拋飛的失重感,最後是……是沉重墜地時,掌心被某種極其鋒利、帶著鋸齒邊緣的金屬碎片深深刺穿、撕裂的劇痛!正是此刻在月光下灼燒的這道疤!
    “嗬……嗬嗬……”熊淍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他猛地蜷縮起身子,左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摳進掌心滾燙的疤痕裏,仿佛要將這灼痛的源頭連根挖出!冷汗如同小溪般從他額頭、鬢角涔涔而下,瞬間浸濕了破爛的衣領。巨大的恐懼和混亂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幾乎窒息。那是什麽?那染血的圖案是什麽?那女人是誰?那地獄般的場景……又是哪裏?
    旁邊的嵐被熊淍劇烈的顫抖和壓抑的抽氣聲驚醒。她猛地抬起頭,枯草般的頭發散亂地貼在蒼白的臉上。在微弱的月光下,她那雙墨黑的眼睛瞬間睜大了,裏麵充滿了驚愕和一種本能的關切。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猶豫和試探,輕輕觸碰了一下熊淍緊緊攥著、因劇痛和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拳頭。冰冷的指尖碰到滾燙的皮膚。
    熊淍如同驚弓之鳥,身體猛地一彈,下意識地就要甩開那隻手!他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混亂和驚悸,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血腥破碎的記憶幻境之中,無法分辨眼前是現實還是地獄的延伸。他急促地喘息著,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隻瀕死的困獸。
    嵐的手被他的反應嚇得縮了回去。但她沒有退縮,隻是用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帶著一種無聲的詢問和擔憂,緊緊地、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熊淍因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那目光沉靜而執拗,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熊淍急促的喘息在嵐沉靜的注視下,一點點、艱難地平複下來。那從記憶深淵裏翻湧上來的、帶著血腥味的冰冷恐懼,如同退潮般緩緩消退,雖然依舊在靈魂深處留下刺骨的寒意。掌心的灼痛感在緊握的拳頭中慢慢減弱,隻剩下一種深沉的、持續不斷的鈍痛。他緩緩地、極其疲憊地鬆開了緊攥的左手,掌心那道猙獰的疤痕在月光下依舊清晰可見,卻不再有那詭異的灼燒感。
    他避開了嵐的目光,將臉深深埋進自己環抱的臂彎裏。身體還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記憶碎片帶來的餘悸。黑暗中,隻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伴隨著遠處其他奴隸在寒冷和痛苦中發出的、夢魘般的囈語。那染血的龍紋(或是獸紋)圖案,那女人淒厲的呼喊,如同刻進了他的骨髓,再也無法抹去。它們是什麽?它們從何而來?它們指向何方?巨大的謎團如同冰冷的鐵鏈,纏繞上他剛剛被驚醒的靈魂,比腳踝上那真實的鐐銬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他死死盯著掌心那道在黑暗中仿佛依舊散發著微光的疤痕,仿佛那是通往一個血腥謎底的唯一鑰匙,卻沉重得無法轉動。
    血日,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爬上了九道山莊礦坑那猙獰的岩壁邊緣。它紅得更加濃稠,更加不祥,仿佛昨夜吞噬了足夠的黑暗和絕望,此刻噴吐著更加毒辣的光芒。空氣在黎明時分短暫的微涼後,迅速被重新點燃,蒸騰的熱浪扭曲著視線,將整個深坑再次變成一個巨大的、緩慢沸騰的熔爐。
    奴隸們如同被無形鞭子抽打的牲口,在監工粗野的嗬斥和皮鞭的呼嘯聲中,麻木地拖著沉重的鐵鏈,挪向自己昨日的位置。鐵鎬撞擊岩石的枯燥樂章重新奏響,帶著一種令人絕望的永恒意味。
    熊淍也在其中。他沉默地掄著鎬,動作比昨日更加僵硬,更加心不在焉。昨夜記憶碎片帶來的衝擊如同沉重的磨盤,壓在他的心頭和神經上。每一次揮鎬,掌心那道疤痕仿佛都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那些混亂而血腥的畫麵——飛濺的猩紅,淒厲的呼喊,還有那冰冷金屬上染血的、猙獰盤繞的龍紋!它們到底是什麽?那地獄般的場景發生在何時何地?那個聲音撕裂的女人……是誰?
    他試圖在麻木的勞作中捕捉更多閃回的碎片,但腦海深處卻像被濃霧封鎖,隻有那道疤痕的灼痛感和女人絕望的尾音“走啊!!!”在反複回蕩,攪得他心神不寧,頭痛欲裂。
    “啪!”
    一聲格外清脆、格外狠戾的鞭響,如同毒蛇吐信,驟然撕裂了礦坑沉悶的喧囂,也狠狠抽斷了熊淍混亂的思緒。
    熊淍猛地抬頭,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不遠處,監工“閻王鞭”李老四那張布滿橫肉、因常年暴戾而顯得猙獰的臉,正因憤怒而扭曲著。他手中那條浸過桐油、帶著倒刺的牛皮鞭,鞭梢還在微微顫動。鞭子落下的地方,正是嵐!
    嵐瘦小的身體被這毫無征兆的、用盡全力的一鞭抽得猛地向前撲倒,重重地摔在滾燙尖銳的碎石地上!她背上那件本就破爛不堪的麻布衣,瞬間被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布料下蒼白的皮膚上,一道刺目的、皮開肉綻的血痕立刻猙獰地浮現出來,鮮血迅速滲出,染紅了破布邊緣。劇烈的疼痛讓她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蝦米,枯草般的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水和塵土混濁的臉上。她死死咬住下唇,沒有發出任何慘叫,隻有身體無法抑製的、劇烈的顫抖,和從緊咬的牙關間泄露出的一絲極其細微、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廢物!裝什麽死?!”李老四的咆哮如同炸雷,唾沫星子在血日的光線下飛濺。他顯然餘怒未消,或者更可能是需要借題發揮來彰顯他的權威。他上前一步,穿著硬底皮靴的腳毫不留情地踹在嵐蜷縮的腰背上!“磨磨蹭蹭!找死的東西!給老子起來幹活!” 那一腳的力量極大,嵐的身體被踹得翻滾了半圈,額頭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礦石棱角上,頓時鮮血直流,糊住了她半邊臉頰。她掙紮著想用手撐起身體,但劇痛和虛弱讓她手臂一軟,再次癱倒在地,隻有身體還在痛苦地抽搐。
    礦坑裏瞬間死寂一片。所有奴隸都停下了動作,驚恐地、麻木地看著這一幕。空氣仿佛凝固了,隻剩下血日無聲炙烤大地的聲音,和嵐那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喘息。
    熊淍站在那裏。
    他手中沉重的鐵鎬,“哐當”一聲,從他僵硬的指間滑脫,重重砸在腳下的碎石上,濺起幾點火星。
    他看到了嵐背上那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鞭痕;看到了她額角撞破後汩汩流下的、混著塵土的鮮血;看到了她蜷縮在滾燙礦渣裏痛苦抽搐的、瘦小得可憐的身體;看到了她布滿血汙和塵土的臉上,那雙墨黑的眼睛透過散亂的發絲,望向這邊——那眼神裏沒有求救,隻有一片死寂的、承受著無邊痛楚的空洞。
    昨夜記憶碎片中那無邊的血色,那女人淒厲的呼喊“走啊!!!”,瞬間與眼前嵐身上刺目的猩紅重疊在一起!一股無法形容的、狂暴的、足以焚毀一切理智的灼熱血氣,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衝垮了他所有的麻木、所有的隱忍、所有的恐懼!
    視野瞬間被一片粘稠的、沸騰的猩紅徹底覆蓋!
    那不是頭頂血日的顏色。
    那血色來自他的眼底深處,來自被徹底點燃的、沸騰的骨髓!那是一種比天上懸掛的凶物更加純粹、更加暴虐、更加駭人的血色!它淹沒了礦坑,淹沒了李老四猙獰的臉,淹沒了整個世界!一股難以想象的、沛然莫禦的恐怖力量,如同掙脫了枷鎖的洪荒巨獸,在他枯竭的四肢百骸中瘋狂奔湧、咆哮!每一寸肌肉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每一根骨頭都在渴望毀滅的顫栗!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布滿血絲的眼珠,如同兩顆剛從血池深處撈出的赤紅寶石,穿透了臉上厚重的汙垢和汗漬,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釘在了監工李老四那張因暴戾而扭曲的臉上。那目光,不再是奴隸的麻木和隱忍,裏麵翻湧著的是最原始的、最純粹的、足以撕裂靈魂的暴戾和……殺意!
    周圍的空氣仿佛被這目光瞬間抽空、凍結。連頭頂那輪散發著無窮惡意的血日,似乎也在這一刻,被熊淍眼底那抹更加凶戾、更加駭人的血色所懾,光芒都為之黯淡了一瞬。
    李老四正抬起腳,準備再次狠狠踹向地上那個不知死活的小東西。忽然,他感覺一股冰冷的、如同實質般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脊椎。他下意識地順著那感覺猛地扭頭。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熊淍那雙赤紅的眼睛。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