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王道權初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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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淍在王府馬廄發現神秘的藥包,繡著扭曲飛蛾的布片,讓他想起九道山莊的故人。
    ?他暗中觀察王府賑災法會,第一次看見仇人王道權:那偽善的王爺竟在百姓簇擁下悲憫垂淚。
    ?深夜,暗巷裏一隻冰冷的小手,塞給他染血的布條,繡著破碎翅膀的飛蛾與“寒月”二字。
    ?王府深處隱約傳來鐵鏈刮擦聲,很像是嵐拖著鐐銬走路的聲音……
    ……………………………………………………………………………………
    馬廄裏的惡臭,熏得人腦仁發疼,混雜著草料腐敗的氣息、牲口濃烈的體味,還有新鮮馬糞蒸騰出的熱烘烘的腥臊……熊淍卻像一根釘子,死死釘在角落裏一堆濕冷的爛草上,連呼吸都壓得極低。
    他手中攥著那個剛剛得來的油紙包,如同捏著一團灼熱的炭火,又像握住了一線隨時會斷的生機!那幾塊顏色斑駁的藥膏,散發出難聞氣味,霸道地撕開了彌漫的汙濁空氣。其中,那股熟悉的、帶著刺骨清涼的苦澀,像一根冰冷的針,一眨眼間紮穿了他塵封的記憶!
    九道山莊!那個連骨頭縫裏都透著絕望的活地獄!他親眼見過一個熬幹了血肉的老奴隸,在咽氣前死死攥著指甲蓋大的一點這種藥膏,渾濁的眼睛裏竟透出一點光,幹裂的嘴唇蠕動著,說這是“吊命的寶貝”,也是“能讓人忘了疼的毒”……那是用命換來的,最後一點掙紮的念想。
    是誰?在這比九道山莊更凶險、更森嚴的王府魔窟深處,把這能續命、也能麻痹靈魂的東西,還有這薄如柳葉、邊緣磨得能輕易割開皮肉的鋒利鐵片,送到了他這新來的、最低賤的馬奴手上?
    油紙包最底層,那塊被他抽出的布片皺巴巴的,邊緣磨損得起了毛。湊到眼前,借著棚頂破洞漏下的一線慘淡月光,上麵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字跡。隻有一角,用細密得近乎詭異的針腳,繡著一個圖案……
    一隻飛蛾!
    翅膀極力張開,仿佛要擁抱什麽,但那姿態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扭曲,像是被無形的絲線死死纏住,徒勞地掙紮著,透著一股子令人心頭發冷的詭異!
    這針法……這笨拙卻透著股執拗勁兒的線條……
    熊淍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拿捏著,驟然間停止了跳動!九道山莊那深不見底的血淚深淵裏,一個幾乎被他碾碎在時光塵埃裏的、模糊單薄的影子,猛地撞碎了記憶的閘門,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那個總是蜷縮在陰暗角落裏的女孩!頭埋得低低的,像一隻受驚的鵪鶉,沉默得如同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隻有那雙骨節分明、沾滿汙垢的手,在無人注意的間隙,會偷偷撚起一小塊破布頭,用不知哪裏尋來的、磨尖了的細木簽,蘸著炭灰或草汁,在布上留下一些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圖案……飛蛾,是她繡得最多的!
    是她?那個連名字都模糊不清的、影子般的同伴?她也在這王府裏?她還活著?她是怎麽知道自己被關進了這馬廄?又是怎樣在王府這銅牆鐵壁、步步殺機的天羅地網裏,把這要命的東西遞進來的?她圖什麽?!
    無數個尖銳的疑問,如同滾燙的油鍋裏濺入了冷水,在熊淍的腦海裏劈啪炸開!他死死攥緊了那塊繡著扭曲飛蛾的布片,粗糙的布料硌著他布滿繭子的掌心。冰冷的鐵片貼著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裏鑽。那混雜的藥味和馬廄的惡臭,嗆得他幾乎要嘔吐出來。這突如其來的、裹挾著巨大謎團與風險的一線微光,像一塊沉重的巨石,狠狠砸進他剛剛被“寒月”二字攪得天翻地覆、冰冷絕望的心湖深處!激起的不止是狂瀾,更有一種近乎窒息的混亂和驚悸。
    王府的獠牙,在濃稠的黑暗中無聲地磨礪著。秘獄深處那個叫“寒月”的影子,如同懸在他頭頂、隨時會落下的斷頭鍘刀。而這匿名的藥膏、鐵片,還有這詭異扭曲的飛蛾繡像,卻像黑暗深淵裏突然搖曳起的一星鬼火!微弱,飄忽不定,帶著無法言說的詭異和不祥,硬生生在這令人窒息的絕境裏,撕開了一道透著寒氣的縫隙!
    他該怎麽辦?
    “哐當!”
    一聲粗暴的金屬撞擊聲驟然響起,緊跟著是沉重木門被猛地推開的刺耳摩擦聲!
    “起來!都他娘的給老子滾起來!” 一個粗嘎如破鑼的嗓子在門口炸開,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王八羔子們,睡挺香啊?天大的恩典砸腦袋上了!都滾出來!王爺要開壇做法事,廣施恩澤,給城外遭災的窮鬼們祈福!你們這群下賤胚子,也配沾沾這福氣!都給老子滾去外院候著,聽管事大人訓話!手腳麻利點!遲一步,老子剝了你們的皮點天燈!”
    是馬廄管事,王府裏一條最凶惡的看門狗。他揮舞著一根油膩膩的皮鞭,鞭梢在昏暗中閃著令人膽寒的光,劈頭蓋臉地抽打在地上、草堆上,發出“啪啪”的脆響,激起嗆人的塵土。
    角落裏幾個蜷縮著的奴隸像受驚的蝦米猛地彈起,臉上還帶著睡夢的懵懂和深切的恐懼,連滾帶爬地往外衝。熊淍眼神一凜,飛快地將油紙包連同那布片塞進自己貼身破爛衣衫最隱秘的夾層裏,冰冷的鐵片貼著滾燙的皮膚,激得他渾身一顫。他混在人堆裏,低著頭,和其他奴隸一樣,帶著麻木的順從,踉蹌著擠出臭氣熏天的馬廄。
    淩晨的空氣冰冷刺骨,吸入肺裏像含著無數把小刀。天色是那種令人壓抑的、死氣沉沉的鉛灰色,仿佛一塊巨大的、肮髒的裹屍布,沉沉地壓在整個王府上空。
    外院巨大的空地上,早已黑壓壓地跪滿了人。一眼望去,全是穿著各色破爛號衣的奴隸,如同被收割後隨意堆放的枯草。他們像一群群待宰的羔羊,被手持棍棒、凶神惡煞的王府護衛驅趕著,粗暴地分成幾堆。熊淍被推搡著,和一群同樣穿著灰撲撲、散發著馬糞味號衣的馬奴擠在一處角落。
    空氣凝滯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隻有護衛們粗重的喘息、皮靴踩踏地麵的沉悶聲響,以及奴隸們壓抑到幾乎聽不見的、因恐懼而變得急促的呼吸聲。一種無形的、沉甸甸的絕望籠罩著所有人。
    “呸!裝他娘的什麽慈悲菩薩!”
    一個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在熊淍的耳邊響起,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怨毒,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像浸泡過寒冰一般。
    熊淍微微側頭。說話的是個跪在他旁邊的老馬奴,頭發花白稀疏,臉上溝壑縱橫,每一道皺紋裏都嵌滿了汙垢和苦難的印記。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空蕩蕩的高台,眼神裏沒有一絲活氣,隻有刻骨的麻木和一種深不見底的恨意。
    “昨兒個……昨兒個後巷裏拖出去幾個?” 另一個年輕些的奴隸,聲音抖得厲害,帶著哭腔,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四周的護衛,脖子縮得幾乎看不見,“說是……說是偷了管事婆子的半塊餿餅子……活活打死了!那血……那血順著石板縫流了好遠……”
    “哼,打死了算便宜!” 老馬奴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像一條瀕死的魚,“進了那‘水牢’的……才是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那地方……進去的就沒見囫圇個兒出來過!骨頭渣子都給你熬化了!這活閻王……外麵裝得人模狗樣,心肝比墨還黑!比蠍子尾巴還毒!”
    “水牢?”
    熊淍的心猛地一沉,幾乎是下意識地,這個詞就從他幹澀的喉嚨裏擠了出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他想到了那個繡著飛蛾布片的女孩,想到了秘獄深處那個叫“寒月”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纏在他心頭的名字!這王府的水牢,是否就是通向那秘獄的入口?或者……是另一處更加恐怖的人間地獄?
    老馬奴布滿血絲的眼睛斜睨了熊淍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個不知死活的傻子,帶著深深的憐憫和絕望的嘲諷。“新來的?嗬……那地方,提一個字都是催命符!” 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風箱漏氣般的聲音,“就在……就在這王府最深的地底下!王府裏最見不得人的‘髒東西’,都往那兒塞!進去了……就別想再見到日頭!骨頭縫裏的油,都能給你榨出來……點天燈!”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又輕又快,卻帶著一股滲入骨髓的陰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熊淍的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點天燈!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他的耳膜!逍遙子師父!他那如父如師的師父,曾咬牙切齒、目眥欲裂地對他講述過趙家滿門被屠的慘狀!那些被抓住的族人,就是被王道權那個畜生,活活點了天燈!油脂燃燒的劈啪聲,淒厲到非人的慘嚎……師父每每提及,那深埋眼底的痛苦和仇恨,幾乎能焚毀一切!
    這王府的水牢!這吃人的魔窟!難道……難道嵐……那個他拚了命也要找到的人,也被關在那種地方?!像師父的族人一樣,被當成待宰的牲口?!
    怒火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岩漿,在熊淍的胸腔裏轟然爆發!滾燙!灼熱!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硬弓,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細微的“咯咯”聲。掌心被那枚冰冷的鐵片硌得生疼,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幾乎要衝破理智堤壩的狂暴殺意!不行!現在衝出去,除了被亂刀分屍,沒有任何意義!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股濃烈的鐵鏽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
    “肅靜!王爺駕到!”
    一聲尖利刺耳、如同閹割過的公雞打鳴般的唱喏,猛地撕裂了凝滯的空氣!
    轟隆隆!
    沉悶如雷的鼓聲驟然擂響,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威壓!緊接著,清越肅穆的鍾磬之音隨之而起,叮叮咚咚,仿佛從天外飄來,滌蕩著塵世的汙濁。
    前方那巨大的、朱漆高台之上,兩隊手持拂塵、身穿嶄新道袍的“高功法師”魚貫而出。他們神情肅穆,步履飄然,口中念念有詞,拂塵揮灑間,倒真有幾分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護衛們如同潮水般無聲地後退,在台下跪著的奴隸外圍形成一道更加森嚴、閃著刀光劍影的人牆。空氣仿佛被瞬間抽空,隻剩下那莊嚴肅穆的法樂在回蕩,壓迫得人喘不過氣。
    來了!那個滅他滿門、屠他師父全族、將嵐拖入地獄的元凶!熊淍猛地抬起了頭!那雙被刻意壓低的、藏在前額亂發下的眼睛,此刻如同被點燃的寒星,爆射出兩道凝聚了全部仇恨、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銳利光芒!死死地釘向那高台中央!
    在眾多法師的簇擁下,一個身影緩步登上了高台中央的主位。
    那就是王道權!
    一身玄青色繡著五爪蟠龍紋的親王常服,襯得他身形挺拔,氣度雍容華貴。五十多歲的年紀,麵容保養得極好,皮膚白皙,不見多少皺紋。下頜留著修剪得極為整齊、透著儒雅氣質的短須。一雙眼睛,竟然是微微下垂的,眼尾帶著幾道溫和的細紋,此刻微微眯著,目光掃過台下黑壓壓跪伏的奴隸,眼神裏竟流露出一種……悲憫?
    那是一種沉重的、如同慈父看著受苦兒女般的悲憫!他甚至微微抬起一隻手,寬大的袍袖隨風輕擺,仿佛要隔空撫慰這滿地的苦難生靈。
    “唉……”
    一聲沉重悠長、飽含著無限痛惜和悲憫的歎息,通過某種精巧的傳聲裝置,清晰地回蕩在整個巨大的外院上空,鑽進每一個人的耳朵裏。那歎息聲裏蘊含的情感是如此真切,如此厚重,仿佛承載著整個世界的苦難。
    “天降災殃,黎庶何辜!”
    王道權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朗醇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微微側身,對著身邊一位須發皆白、手持玉笏的老法師,語氣沉重而誠懇:“道長,孤王夙夜憂歎,寢食難安。城外流離失所之百姓,皆是孤之子民!孤……心痛如絞啊!” 他說到“心痛如絞”時,眉頭緊緊蹙起,那隻抬起的手輕輕按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仿佛真的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老法師連忙躬身,聲音洪亮,帶著無比的崇敬:“王爺仁德,感天動地!您節哀!萬民皆知王爺心係蒼生,此番開壇祈福,廣施粥米,定能上達天聽,解此災厄!此乃萬民之福啊!”
    “孤之所為,不過盡一份人子之心罷了。” 王道權微微搖頭,神情依舊沉痛而謙遜,那悲憫的目光再次緩緩掃過台下如同螻蟻般跪伏的奴隸們。當那目光掠過熊淍所在的角落時,熊淍感到一股無形的、冰冷粘稠的寒意瞬間籠罩了自己!那感覺,就像一條毒蛇濕滑的信子舔過後頸!那不是悲憫!那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審視!一種看著待宰羔羊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
    熊淍的胃裏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惡心感直衝喉嚨!他死死地低下頭,用前額抵著冰冷肮髒的地麵,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幾乎要碎裂!偽善!極致的偽善!這張悲天憫人的麵具之下,是比九道山莊最汙穢的爛泥還要肮髒百倍千倍的血腥和殘忍!他想起了師父逍遙子那雙燃燒著仇恨火焰的眼睛,想起了嵐那雙在記憶中清澈如水的眸子……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漿般在他血脈裏奔湧咆哮,幾乎要衝破他的皮囊!
    他必須死死忍住!指甲深深摳進掌心,那枚藏在衣服下的鋒利鐵片邊緣,已經刺破了皮膚,細微的刺痛和冰冷的觸感,成了此刻唯一能讓他維持最後一絲清醒的錨點!
    冗長而繁瑣的法事開始了。香煙繚繞,鍾磬齊鳴。法師們踏著玄奧的步罡,揮舞著拂塵,吟唱著晦澀難懂的經文。王道權始終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肅穆而悲憫,偶爾隨著法事的進程,低垂眼瞼,口中默念著什麽,儼然一副心憂天下、虔誠祈福的聖王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