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儒生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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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好大的雪,月落日升,天色透出一絲青色的亮來,已經是雪陷踝骨。
    董仲舒踏雪而來,帳內不算寬大,卻是溫暖整潔,三麵竹簡木架,沒有任何裝飾物。
    中間一張本色木案,一隻燃著粗大木炭的紅亮燎爐設在長大的木案旁。
    木案上那本大書剛剛合上,而書皮上三個大字,曰:《春秋經》。
    書旁有一支尺餘長的毫筆,和寫滿篆字的簡帛。
    鄭國子產的田製新政、齊國管仲的經濟統製、越國文種聚集國力的新政、魯國宣公的初稅畝新政、晉國的賜田減稅、秦國簡公的初祖禾等主要新政摘錄內容。
    不知不覺間,董仲舒額頭上滲出晶晶細汗。
    劉據想不到,人人稱道的董公竟是一位白發白須白眉高聳的老人,貴為三公,卻身著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種清奇矍鑠的神韻來。
    “禦史大夫。”
    聽到劉據的呼喚,董仲舒這才回過神,躬身下拜道:“見過儲君。”
    “怎麽失了神?”
    “懾於儲君的天縱之才。”
    董仲舒望著那簡帛,由心而發,“臣從春秋中讀到的是學問,而儲君從春秋中讀到的是治國。”
    “董公的意思,學問不能治國嗎?”
    “聖人的書是拿來給別人看的,拿來辦事是百無一用。”
    董仲舒毫不避諱,直言道:“臣想知道,儲君從春秋中獲得了什麽?”
    “三百年春秋,新政圍繞田製與稅製之變化發生,然皆為粗淺,無一鞏固,反倒被新政激起的巨浪吞沒,鄭國、齊國、晉國、越國因此相繼滅亡。”
    劉據在燎爐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時利落地收拾陶壺陶碗。
    “儲君讀過《戰國書》?”
    “未及窺見。”
    “請儲君聽我一言……”
    董仲舒似乎是見獵心喜,為劉據講述了戰國以來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齊國的鄒忌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對變法的內容、特點、嬗變及其結局,都做了鞭策入裏的解說和總結。
    “那秦國呢?”劉據笑道。
    春秋戰國,諸子百家,儒家最蔑視秦國,秦人也最厭惡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幾乎是天下皆知。
    直到始皇帝一統中原,秦國、儒家的相處,仍然不太愉快。
    “儒家行仁政禮製,不以成敗論美惡,不修仁政,雖成亦惡,修行仁政,雖敗亦美,此乃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道理,秦國者,非儒生能評。”
    “禦史大夫不評,日後儒生再評,恐怕會有失偏頗。”劉據笑了笑道。
    董仲舒心中一動,知道儲君說的什麽意思,儒生最了解儒生,暴秦、暴君,傳說不到百年就這樣了,再傳說千年,始皇帝之名,就很難再入耳了。
    “大爭之世,弱肉強食,勢力較量,或可暫忘不以成敗論美惡之理。”
    董仲舒仍不講商鞅變法,卻給予了秦國、秦君委婉的總結陳詞。
    “好一個大爭之世!好一個弱肉強食!”
    劉據為董仲舒的急智拍手叫好,再問道:“那我漢家呢?”
    “高祖皇帝痛惡仁政禮製,行老子之大道之術,縮減官府,軍士歸田,無為而治,解天下刀兵連綿,可稱千古聖君。”董仲舒頌聖道。
    那個手提三尺劍,七年立下不世之功的人兒,哪怕尿溺儒冠,也隻能抨擊德性,抨擊不了能力。
    “禦史大夫少說了一個,小國寡民。”劉據指出了他未盡之言,“這也是公羊興起的原因。”
    大漢初年,大漢不像是帝國,更像是一個個邦國,雖然中央朝廷擁有著最高權力,但上下政令難以統一,尊皇而自治。
    道家之學,不是尋常所言的修身養性之學,實乃一種深奧的邦國大學問,然,止於邦國。
    當邦國一個個融入帝國中,帝國擁有且能發揮出帝國的力量時,道家精華,便耗盡了。
    這時,就要有新的學問,公羊春秋,趁勢而起。
    “儲君明智。”董仲舒再次躬身下拜道。
    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經煮沸,劉據輕快地將濃釅的茶水斟好兩隻陶碗,分置兩人麵前,舉碗笑道:“這就是你血濺龍庭的原因?”
    如雞皮的手一抖,茶水滴滴落下,染濕了董仲舒的衣裳,舉碗答道:“儲君的意思,臣不明白。”
    “禦史大夫,這世間很多事情,其實不必知道過程,從結果上,就能得出很多真相,就比如說,血濺龍庭的獲益者,有誰?”劉據點頭微笑。
    “臣不知……”
    “孤是一個,且是最大的一個。”
    劉據為其添了些茶水,“還有,禦史大夫。”
    君權天授。
    這是一把雙刃劍。
    父皇一直對“承認君權”很高興,認為這是統治的理論根據,正統法理,卻對“約束君權”置之不理。
    就父皇惡劣的性格,要接受約束,那根本不可能,但在宗親之血染龍庭,走投無路的時候,首次接受了“天罰”,自此以後,父皇的權力就有了“天道”的限製。
    甚至,凡有洪澇、旱災、地震、日食等災異變化,都會成為儒生攻訐皇帝的機會。
    為了消災避禍,皇帝必須采取某些方式,就比如舉賢良方正,以舉賢製代替原本的察舉製。
    而儒生,總是會賢的是時候。
    董仲舒在出任膠西國相前,與中山王劉勝有無接觸,劉據不知道,但在上任後,與中山王必然有接觸。
    膠東、膠西,兩個諸侯國,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資源,可以與所有諸侯王有聯係、接觸。
    中山王的刑場狂言,絕對與他有脫不開的關係。
    董仲舒默然。
    不承認,不否認。
    承認、否認,在劉氏皇帝,包括儲君這,沒有什麽用,隻要是認定的事,沒有解釋的餘地。
    “禦史大夫失意久了。”劉據輕飄飄的一句話,董仲舒立刻動容了。
    “就想改改這人間。”
    “自問學問如高山,卻屢屢不受重用的董仲舒,為了自己,也為所有儒生,想要創造一個儒生的帝國,禦史大夫,孤說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