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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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末考試最後一門交卷的鈴聲,對林小滿而言不啻於天籟。她幾乎是衝出教室,背包裏厚重的教材仿佛瞬間失去了重量,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宿舍裏彌漫著考後特有的、混雜著解脫和狼藉的氣息——行李箱大敞,衣物亂扔,泡麵碗堆在角落。
    她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簡單的行李,無視了陳露倚在門框上那兩道刀子似的探究目光。“喲,考完就迫不及待去‘朋友’那兒了?”陳露的聲音又尖又細。林小滿隻當沒聽見,拉起行李箱的拉杆,“哢噠”一聲脆響,像是對這間壓抑宿舍的最後告別。
    校門外,那輛熟悉的黑色賓利慕尚如同沉默的守護者,安靜地停在梧桐樹蔭下。車窗降下,亞曆山大線條分明的側臉露出來,銀灰色的頭發在午後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看到她拖著箱子跑過來,灰藍色的眼眸瞬間被笑意點亮,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車子平穩匯入車流。亞曆山大自然地握住林小滿的手,十指相扣。“緊張?”他低聲問,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她微涼的指尖。
    林小滿老實點頭,手心有點冒汗:“一點點…我姐她…嗯,比較直接。”她想起姐姐林小然那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裏直打鼓。
    目的地並非林小滿想象中的高級餐廳,而是藏在她家老小區附近一條熱鬧巷子裏的小館子——“老張頭家常菜”。門臉不大,紅底黃字的招牌略顯陳舊,玻璃門上蒙著一層薄薄的油霧。正是飯點,裏麵人聲鼎沸,夾雜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跑堂夥計嘹亮的吆喝聲:“三號桌魚香肉絲加辣!”,還有濃鬱的、混合著油煙、豆瓣醬和燉肉香的市井氣息撲麵而來。
    亞曆山大高大的身影一出現在門口,就像一顆昂貴的鑽石掉進了雜貨鋪。喧鬧的聲浪仿佛都停滯了一瞬,好幾桌客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打量。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深灰色羊絨衫,氣質矜貴,與這裏油膩的塑料桌布、大聲劃拳的食客、牆壁上貼著褪色“財源廣進”招貼畫的環境,形成了宇宙級別的反差萌。
    林小滿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靠窗的位置,姐姐林小然已經等在那裏。她穿著利落的米白色針織衫,齊肩短發,素麵朝天,眼神清亮,正低頭刷著手機。看到他們,她抬起頭,目光銳利地掃過亞曆山大,然後定格在林小滿臉上,挑了挑眉,意思很明顯:行啊你,真弄了個“活的”回來?
    “姐!”林小滿趕緊拉著亞曆山大過去,聲音都提高了八度,“這…這是Alex!亞曆山大·金!Alex,這是我姐,林小然!”
    “你好,林小姐。”亞曆山大微微頷首,努力咬準“林小姐”三個字的中文發音,聽起來有點僵硬,但態度異常鄭重。他伸出手,試圖展現紳士風度。
    林小然站起身,目光在亞曆山大英俊的臉上和他伸出的手上停留了兩秒,沒有立刻去握,反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用流利的英文回道:“你好,金先生。叫我小然就行。坐吧,地方小,委屈您這尊大佛了。”她語氣自然,但話裏那點小小的揶揄讓林小滿頭皮一緊。
    亞曆山大似乎沒聽出弦外之音,隻是認真點頭:“Good&nells… delicious.”(好地方。聞起來…很香。)他灰藍色的眼睛環顧四周,帶著一種對陌生文化場景純粹的好奇,像個誤入地球的外星人。
    落座點菜。林小然顯然沒打算客氣,菜單都沒看,直接報菜名:“招牌紅燒肉,清蒸鱸魚,麻婆豆腐,蒜蓉空心菜,再加個西紅柿雞蛋湯。”全是地道的本地家常菜,口味濃重。
    亞曆山大看著服務員端上來的紅油赤醬、熱氣騰騰的菜肴,眼神裏充滿了研究精神。他拿起桌上那雙一次性木筷子,動作優雅得像在拿手術刀,試圖將它們分開。
    **戰鬥,就此打響。**
    那雙小小的木筷子,仿佛塗了油,又或者被施加了東方神秘魔法。亞曆山大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平日裏能寫出驚世小說、簽下億萬合同,此刻卻對這兩根小木棍束手無策。他試圖用標準的握筆姿勢去夾一塊顫巍巍的紅燒肉,筷子尖剛碰到那油亮的肉皮,肉塊就像抹了油一樣,“哧溜”一下從他筷子間滑落,重重跌回盤子裏,濺起幾滴醬汁,差點落到他價值不菲的羊絨衫袖口上。
    林小滿憋著笑,趕緊遞上勺子:“用這個!用勺子方便!”
    亞曆山大卻像沒聽見,灰藍色的眼眸裏燃起了不服輸的火焰。他眉頭緊鎖,表情嚴肅得像在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再次嚐試。這次他雙手齊上,一隻手笨拙地固定住一根筷子,另一隻手試圖去操控另一根,結果兩根筷子在他手裏打架,差點戳到對麵的林小然。
    林小然看著這位傳說中的大富豪、大作家,此刻跟一雙筷子鬥得額頭冒汗、表情凝重,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她拿起自己的筷子,手指靈活地夾起一塊晶瑩的魚肉,穩穩地放到自己碗裏,動作行雲流水,帶著無聲的示範和“嘲諷”。
    亞曆山大受到了“挑釁”。他深吸一口氣,調整策略,像握匕首一樣攥緊了筷子,對準盤子裏一顆圓溜溜的花生米,猛地一戳!花生米是戳到了,但筷子尖也深深紮進了盤底,發出“叮”的一聲脆響。他試圖把“戰利品”提起來,花生米卻頑皮地順著筷子滾了下去。
    “噗嗤!”林小滿終於沒忍住,笑出了聲。亞曆山大抬頭看她,眼神裏帶著一絲挫敗的委屈,像個考試不及格的孩子。
    “Here! Like this!”(看!像這樣!)林小滿趕緊拿起自己的筷子,給他做慢動作分解,掰開他的手指,調整位置,“Td… steady…”(大拇指…放這。食指…放這。握住…要穩…)
    亞曆山大學得很認真,灰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手指動作,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再次嚐試,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人,但好歹兩根筷子勉強並攏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向一盤看起來比較“安全”的蒜蓉空心菜,顫巍巍地夾起一根綠油油的菜葉,屏住呼吸,手臂僵硬地平移,像在進行一場核材料運輸。眼看就要成功運送到自己碗的上空,那根空心菜突然背叛了他,從筷子尖滑脫,晃晃悠悠地掉在了……他雪白的餐巾上。
    林小然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趕緊端起茶杯掩飾。亞曆山大看著餐巾上那根翠綠的“罪證”,再看看對麵姐妹倆忍俊不禁的臉,自己也無奈地低笑出聲,搖了搖頭。他認命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麻婆豆腐拌進米飯裏,放棄了這場注定失敗的“筷子保衛戰”。
    氣氛在笑聲中明顯鬆弛下來。林小然開始用中文問一些更深入的問題,語速不快,但問題很犀利:“金先生,聽說您是作家?具體寫哪方麵的?我們小滿傻乎乎的,別是被你書裏的浪漫故事給騙了吧?”她邊說邊給林小滿夾了一大塊紅燒肉。
    亞曆山大雖然聽不懂全部,但“作家”、“書”、“騙”這幾個詞還是捕捉到了。他放下勺子,神情變得極其認真,看向林小滿:“She ask…&ny books? Worry… you?”(她在問…我的書?擔心…你被騙?)
    林小滿臉一紅,趕緊翻譯:“我姐問你寫什麽書的,怕你書裏寫的太浪漫把我忽悠了!”
    亞曆山大了然地點點頭。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手機,點開翻譯器,認真地輸入了一段英文,然後將屏幕轉向林小然。翻譯器冰冷的女聲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念道:
    **[我寫懸疑與人性。現實並非總是浪漫。對小滿,我從未虛構。她是我故事裏,唯一的真實與美好。]**
    林小然看著屏幕上的字,再抬眼看看亞曆山大那雙寫滿真誠的灰藍色眼睛,以及他說話時下意識微微傾向林小滿的身體姿態,臉上的最後一絲審視終於化開,露出了一個真心的、帶著暖意的笑容。她沒再多問,隻是端起茶杯:“吃菜吃菜,豆腐涼了就不好吃了。”
    亞曆山大似乎感受到“警報解除”,緊繃的神經放鬆下來,胃口也好了不少。他學著林小滿的樣子,用勺子舀起拌著紅油豆腐的米飯,大口吃下去,立刻被那霸道的麻辣鮮香嗆得咳嗽起來,灰藍色的眼睛瞬間漫上一層生理性的水光,帥氣的臉皺成一團。
    “Water! Water!”(水!水!)林小滿趕緊把水杯推過去。
    亞曆山大灌了一大口水,狼狽地吐著舌頭哈氣,像隻被辣到的大狗。林小然看著他這副毫無形象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之前的距離感蕩然無存。
    就在這時,鄰桌一個虎頭虎腦、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大概是吃飽了閑不住,溜達到他們桌邊。他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亞曆山大那頭在燈光下泛著銀光的頭發和深邃的輪廓看了好一會兒,突然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著亞曆山大,用稚嫩的、響亮的童音問林小滿:
    “姐姐!這個白頭發叔叔,是你的老公嗎?”
    稚嫩的童音,清脆響亮,瞬間壓過了小飯館裏的嘈雜喧鬧。
    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小滿的臉“騰”地一下紅成了熟透的番茄,手裏的勺子差點掉進湯碗裏。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亞曆山大雖然聽不懂“老公”這個中文詞,但他精準地捕捉到了“叔叔”(Uncle)這個詞!叔叔?!他灰藍色的眼睛瞬間瞪大,裏麵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受傷!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銀灰色的頭發,又看看小男孩天真無邪的臉,再看看身邊羞得恨不得縮成一團的林小滿,表情複雜得像打翻了調色盤——從震驚,到委屈,再到一絲自我懷疑(我真的那麽顯老嗎?),最後定格在一種哭笑不得的無奈上。
    林小然在一旁,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再看看亞曆山大那張英俊卻寫滿“叔叔”打擊的臉,終於憋不住了,爆發出極其不淑女的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她一邊笑,一邊擦著眼角,對那小男孩豎起大拇指:“小朋友!眼光犀利!不過啊,”她笑著看向亞曆山大,促狹地眨眨眼,“叫‘姐夫’更合適!”
    小男孩歪著頭,顯然沒懂“姐夫”是啥,但看到大人笑,也跟著傻嗬嗬地笑起來。
    亞曆山大完全懵了。他看著笑得花枝亂顫的林小然,又看看羞憤欲死的林小滿,再聽聽那奇怪的“姐夫”發音,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直覺告訴他,這肯定不是什麽好詞!他求助般地看向林小滿,灰藍色的眼睛裏寫滿了問號:“What?‘Jie fu’? Bad?”(什麽?“姐夫”?不好的詞?)
    林小滿看著他那副茫然又緊張的樣子,又看看姐姐促狹的笑容,剛才的羞窘瞬間被一股巨大的、甜蜜的暖流衝散。她強忍著笑意,湊近亞曆山大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聲,紅著臉小聲解釋:
    “‘Jie&neans… brotaw. My sister… sled you that.”(“姐夫”…意思是…姐夫。我姐姐…她剛才…就是這麽叫你的。)
    亞曆山大臉上的茫然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灰藍色的眼眸像被點亮的星辰,璀璨得驚人。他猛地看向林小然,也顧不上什麽餐桌禮儀了,像個得到最高褒獎的孩子,咧開嘴,露出一個極其燦爛、甚至有點傻氣的笑容,用力地、非常用力地對著林小然點頭,用他剛學會的、發音極其古怪卻無比響亮的中文回應:
    “嗯!‘Jie fu’!好!Very od!”
    他洪亮的聲音和那古怪的發音,引得周圍幾桌客人紛紛側目。林小然笑得更大聲了。林小滿捂著臉,羞得無地自容,可嘴角卻不受控製地高高揚起,心裏甜得像打翻了蜜罐。
    小飯館裏依舊人聲鼎沸,油煙味彌漫。油膩的塑料桌布上,那場關於筷子的“世界大戰”遺跡猶在。但在這片喧囂的煙火氣裏,一個金發藍眼的“叔叔”,在兩個笑得東倒西歪的中國女孩麵前,因為一句“姐夫”的認證,笑得像個擁有了全世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