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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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般若頭暈目眩。
    此刻朝陽初起,晨光熹微。庭院裏彌漫著竹霧的清香,暖融融一片春意。
    她卻墜進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噩夢。
    藺青陽抵在她身後,雙手環住她,幫她握緊手中的刀,一步步逼向那個被綁在黑檀木大方椅裏的美婦人。
    南般若掙脫不動,被迫踉蹌舉刀往前走。
    鋒刃寒光映在了婦人的臉上。
    婦人已過中年,仍然美豔。看得出來平日養尊處優,保養得宜,隻是眉梢眼角留下了一些明顯的愁苦痕跡。
    好看的男子往往肖似母親,藺青陽也不例外。
    近距離看清這婦人容顏,南般若瞳孔不禁一震——婦人和藺青陽實在是生得太像了,五官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眉宇間氣質也相近。
    如假包換是血親。
    婦人扭動身子拚命掙紮,盯著逼近的尖刀,目光又驚又怒。因為嘴裏塞了布,她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南般若雙腿發軟,不願往前,但藺青陽箍著她、圈著她,她被迫雙手握刀,刀尖直衝衝抵在了婦人的心口。
    她吃力地張了張口,沒能發出聲音。
    手上傳來的力道依舊堅定。
    藺青陽並非裝腔作勢,她已經拚盡全力往後縮,刀鋒仍在一分一分不斷向前深入。
    那件湖綠織銀的春綢布料微微向下凹陷,隻抵抗了不到半息時間就被刀尖刺破。
    “嗤。”
    南般若瞳孔顫抖。
    她眼睜睜看著婦人的衣襟一點點滲出血色。
    婦人吃痛,不敢再胡亂掙紮,隻屏住呼吸,睜大雙眼,白多黑少地瞪向藺青陽。
    南般若夾在這二人中間,頭皮發麻,渾身冰冷,心跳錯漏。
    她的雙手已經麻痹,卻仍能清晰感覺到手裏的刀子不斷深入肌理,在擦過胸骨時,細細密密地傳遞來令人牙酸的癢意。
    春衫上的血痕一點一點擴大,婦人即將斃命刀下。
    “藺青陽。”南般若壓抑著顫抖,故意說道,“你不能隨便抓個人,就說她是你母親。”
    她一邊說,一邊側眸仰頭去看他的臉。
    他比她高很多,此刻微微俯下身軀,將她整個罩在他的陰影中。
    她見他微眯著長眸,唇角勾一抹叫人毛骨悚然的輕笑。
    他停下動作,身體往前壓了壓。
    南般若感覺肩膀一沉,他竟是把半個身軀的重量放在了她的身上。
    他的身體又硬又重,好像一頭鐵骨的怪獸。
    壓著她,他把手臂往前探。
    閑閑伸出兩根手指,鉗住婦人嘴裏的團布,往外一扯。
    沒了塞嘴的布,嗚嗚亂叫了半天的婦人當即痛罵出聲:“藺青陽!你這個狼心狗肺無情無義的逆子!挨千刀的畜生!”
    藺青陽挑高眉尾,偏頭望向南般若,緩緩眨了一下眼。
    他這意思便是:你看看,除了親娘,誰能這麽罵我。
    “你殺父弑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你早晚要遭天譴!早晚要遭報應!”婦人神情崩潰,“你若敢殺我,我父兄絕不會放過你!河西謝氏絕不會放過你!你還指望娘舅站在你身後——你做夢!”
    挨罵的藺青陽眼皮都沒動一下。
    南般若心神劇震。
    世人隻知道藺青陽生父死得早,他年紀輕輕就不得不撐起偌大洲府,其中艱辛自不必說。
    沒想到老東君竟是他殺的?!
    她模糊記得,他的父親與河西聯姻,娶的正是謝氏女。
    藺青陽把布團隨手扔在婦人身上,指尖一勾,從她腰側勾出佩玉。河西謝氏的玉徽,上書一個“瑤”字。
    是謝氏無誤了。
    藺青陽隨手把玉徽扔開,不鹹不淡地開腔:“果然是為了老頭子的事情記恨我。”
    謝瑤瞳孔一顫,眼眶一寸寸收縮痙攣:“你總算是親口承認了,總算是親口承認了。我早就該猜到……早就該猜到……早該猜到,你就是個卑劣冷血的討債鬼!”
    藺青陽失笑:“是啊,你早該猜到是我。可是……”他有意無意停頓了片刻,吊足胃口,這才輕飄飄說道,“我殺表姑和弟弟的時候,娘不是也很開心麽,怎麽到父親就不行了——傷你的人明明是父親,你卻隻恨旁人,是蠢還是瞎?”
    婦人愣怔片刻,身軀猛然一顫。
    她哆哆嗦嗦地張嘴罵他:“……瘋子!你這個瘋子!你殺了我,你殺了我吧!你都敢弑父了,你殺了我啊!即便我不曾做過半件對不住你的事情,你來殺我啊!”
    藺青陽淡笑垂眸,望向刺進婦人胸腔的刀。
    視線一頓。
    在他騰出一隻手分心去做事時,南般若已經趁機悄悄把匕首撤回了幾寸。
    藺青陽很不高興。
    他瞥她一眼:“給你機會報仇,這麽不中用?”
    南般若抿住唇,不動聲色把自己的手往回抽:“她與我無冤無仇。”
    “這麽善良啊,”藺青陽似笑非笑,“般若不願傷害無辜?”
    她吸了吸氣:“是,那又怎樣。”
    “那麽,”他湊近盯她眼睛,“善良的般若,又是怎麽忍心殺了那小孩呢?”
    南般若眸光微凝。
    她知道他說的是小太子。
    那是一個小小年紀就很懂事、很穩重的孩子。宣姮不是什麽好心性,但是她並沒有把那個孩子養壞。
    那是一個好孩子。
    南般若定定盯著藺青陽的眼睛。
    她沉聲道:“你在懷疑我說謊?你懷疑我沒有殺人,也不是故意落胎,隻是說那樣的話來氣你嗎?”
    他挑挑眉,示意她繼續。
    她微微勾起唇角,“那你猜錯了!”
    她用挑釁的目光告訴他,臨死的時候她說的就是真心話,為了落掉腹中胎兒,她可以違背本心傷害無辜——她恨毒了他!
    四目相對,藺青陽的黑眸一點點失去溫度。
    他輕微搖頭,唇角卻勾起了笑。
    “行。”
    他撒開手。
    禁錮南般若的力道驀然一鬆,她手裏的尖刀當啷墜地。
    “別後悔就行。”他一步一步後退,笑逐顏開,惡意滿滿,“也不想想,萬一你父母已經死了怎麽辦,這可是你唯一的報複機會。般若,想想清楚,舉頭三尺有鬼啊。”
    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庭院。
    南般若怔怔望著他的背影。
    許久,謝瑤的叫罵聲喚回了她的神智。
    南般若目光複雜地望向自己這位“婆母”。
    謝瑤見她膽小溫順,忍不住把憋屈許久的一腔邪火發泄在她的身上:“賤人!還不速速滾過來與我鬆綁!你以為我兒當真敢傷我麽!”
    南般若抿唇不語。
    謝瑤口不擇言:“你算什麽東西,恬不知恥,膽敢挑唆我兒……唔!”
    南般若把布團塞了回去,堵住謝瑤的嘴。
    她緩緩俯身,向謝瑤行了個晚輩禮,然後慢聲細語道:“想殺你的人明明是藺青陽,我幫你,你卻罵我,是蠢還是瞎?”
    一不小心就跟姓藺的有了共鳴。
    謝瑤:“嗚嗚嗚嗚嗚!”
    南般若撿起地上的刀。
    謝瑤瞳仁驟緊,屏住呼吸。
    南般若遲疑片刻,走向廚房,到了井邊,站定,揚手把刀子扔下去。
    噗通。
    謝瑤終於鬆了一口氣。
    *
    南般若沒再看謝瑤一眼,她返回臥房,靜靜坐到窗榻邊。
    她能感覺到藺青陽方才有些……難過?
    他那樣說話,反倒讓她窺見了一兩分真心,她隱隱有種感覺,父母兄長或許當真無恙。
    但她不敢多想。
    太美好的事物總是脆弱,越渴求,越易破碎。
    她怔怔出神。
    到了午飯時分,南般若如約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她離開臥房,途經庭院,不經意望過一眼,院中已經沒了謝瑤的人影。
    穿過前廊,看見廚房有煙火氣。
    她走到近前,倚著門框往裏看。
    兩盤炒菜已經出鍋,鍋裏燉著冬瓜肉,蒸籠裏沁出竹米香,小灶上煨著一隻藥罐子。
    南般若心說:都這樣了還有心思做飯,他是真喜歡。
    藺青陽知道她來了,卻沒回頭。
    頃刻飯菜出鍋,他用一隻木托盤端起它們,大步往外走。
    經過她身邊,隻作沒看見。
    南般若默默跟上。
    他離開廚房,徑直去往竹製小飯堂,冷著臉一一擺盤。
    兩副碗筷。
    吃飯時,他不看她也不理她。
    隻是在她多挾了幾筷子辣椒的時候,冷臉用筷子打她筷子。
    南般若:“……”
    她問:“前世,是你殺了你娘?”
    藺青陽漠然抬了抬眼皮,一臉“關你屁事”。
    她又問:“她做了什麽對不起你的事情嗎?”
    藺青陽挾了一塊冬瓜。
    放進嘴裏,不緊不慢地咬。
    半晌,淡淡瞥她:“我讓她回河西了,你別後悔。”
    *
    飯後藺青陽端來了一碗黑乎乎的藥湯。
    南般若聞見熟悉的味道,不禁略微怔忡。
    對於氣味的記憶當真是異常頑固,她隻接觸過一次,隔了一世仍然記憶猶新。
    藥汁離她尚遠,她的腹部已經開始隱隱墜痛。
    紅花。
    藺青陽麵無表情,修長的手指緩緩撥動麵前的藥碗。
    “你以為弄出來就沒事了?”他道,“不想懷上,就喝了它。”
    南般若沒有一瞬遲疑抬手去拿。
    他按住她的手,目光冰冷:“想清楚。”
    她望向他:“怎麽突然改主意了?”
    都已經過了兩夜,才給她煮避子湯。
    藺青陽垂下眼睫,唇角微勾:“生個我這樣的,不如不生。你說是不是?”
    南般若:“……”
    她能感覺到他在……傷感?
    倘若她願意說上幾句好聽話,不喝這個湯。
    大約會讓他很開心。
    南般若認真盯著他的眼睛。
    緩緩舉碗,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