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身如蒲柳,終為甲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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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城的正午,酷熱暑氣似要將人活活蒸死。往常不是萬不得已都不願出門的百姓,今日卻不想錯過難得的熱鬧。
    他們拿著爛菜葉臭雞蛋,哄鬧地扔向被套上木枷遊街示眾的陳杏望。
    衙役跟在她身後,一遍遍地重複著“罪婦陳杏望,不滿夫君康堰冒認神醫之名……”
    哪怕菜葉掛在頭上,臉上淌滿發黑的臭漿液,陳杏望始終仰著頭,將他們的辱罵視作驕傲。
    自小她背誦書上那句“朝聞道夕死可矣”今日終於做到了。
    對她來說最好的命,似乎就是今日讓所有人記住她,明日她就死在流放的路上。
    就在她憧憬自己可笑的一生終於能擲地有聲地落幕時,一聲呼喚從身後傳來。
    “陳神醫!”
    月輕一路小跑,來到陳杏望麵前時竟有些怯懦。
    她從常大夫府上被召去的時候都不知道所為何事,聽了辛和鈺的宣判更是摸不著頭腦,好不容易從淩初口中問清楚原委,就急忙跑來。
    陳杏望以為她是想說些什麽,自己也準備好了道歉的說辭,卻不見月輕開口。
    她隻是沉默地以自己瘦削的身板攔在陳杏望身側,拚盡全力想要攔下扔來的汙物。
    陳杏望不懂,也不像看她自取其辱,索性無視月輕繼續向前走。月輕什麽也不說,隻亦步亦趨地跟著,那雙指若青蔥的柔夷遮在陳杏望頭頂,為她擋住哪怕寸許的烈日。
    就這樣護送了幾丈路,陳杏望終於受不了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
    因百姓們憐惜月輕,不忍讓美人遭罪,所以沒怎麽舍得往她身上砸東西。她的臉蛋依然幹淨,水汪汪的杏眼看著陳杏望,帶著她讀不懂的欲說還休。
    陳杏望忽而明白,為何這狐媚子這麽討男人喜歡了。
    可她現在有什麽立場與月輕麵對麵?她們本該是仇人啊。
    月輕看懂陳杏望對她的厭惡,怯怯垂下眼,“我不想做什麽,就是覺得……您不該被如此對待,您可是神醫啊,該和康堰一樣受人敬仰才對。”
    陳杏望嗬嗬一笑,“你還真是唯利是圖,誰本事大你就纏上誰?可惜我不是男人,不吃你這套。”
    “我不是……”月輕欲言又止,“我隻是很佩服您,想為您做點什麽。”
    陳杏望笑得更大聲。
    要不是她的雙手被固定在木枷裏,都想推她一把了。
    “你佩服我?你不應該想殺了我嗎?我差點害死你了!你就這麽賤骨頭嗎?”
    這話說得難聽,月輕卻沒動搖,“是我自願的。我自願哄康堰吃下藥,自願為你隱瞞,你我之間並無恩怨。我也不是想求什麽,就是真心覺得你懂醫術,很厲害。”
    陳杏望愣了愣,笑中透著酸苦,“我確實很厲害!我也很得意,但這有什麽用呢?還不是做了一輩子的潑婦,殺夫的罪人!”
    她的眼淚落下,可惜擦不掉,蟄得眼睛生疼。月輕想為她拭淚,被她偏頭躲開。
    “我勸你啊還是死了學醫這條心吧,就算你學會了,也沒人看得起你,更不會有人找你求醫。你說的話不會有人信,終究……還是隻能找個男人嫁了。”
    這些月輕不知道嗎?
    她比誰都清楚,甚至能嫁的也不過商賈之流,想靠行醫養活自己?不可能的。
    可她求的從來不是這個。
    “我還是想學。”月輕柔柔的嗓音裏透著堅毅,固執得與她的外表大相徑庭。
    “陳神醫沒體會過,一個無知愚蠢之人,平白害死自己的至親,害得自己流落煙花之地是怎樣的悔不當初,我不想有人像我一樣。您說沒人找我求醫,我不信的,當年若能遇到陳神醫您,能被提點一句,我一家都不會死。別人看不看得起我無所謂,我隻想有一個救一個。”
    陳杏望確實不懂,她生來就家世不俗。從小聞著書香與藥香長大,連府上的下人都是有些見識的。
    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做過懸壺濟世的醫者,沒見過人間疾苦,月輕這樣的人,她第一次遇到。
    陳杏望想到二十年前,她跟著康堰來黎城的路上,途徑幾個村子,順手救了幾個將死之人。
    那些掙紮於溫飽的貧農對康堰那樣得感恩戴德,而她連想象被感恩的人是自己都不敢。
    現在想來,她真的錯過了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
    眼淚被抿進口中,陳杏望破涕而笑,“若當年我能遇到你,救你一家的性命,那我應該真能當一個好大夫吧。”
    她望向康府的方向,“終究是我對不住你,臨走前給你些補償吧。府上的那些醫書我都送給你,隻可惜明日就要被流放了,沒時間親自教你。”
    月輕的眼中亮了,連連道了好幾聲謝,然後繼續護著陳杏望,直到遊街結束。
    她許多年沒這樣被暴曬過了,嬌嫩的肌膚發紅起皮,卻比之前更加神采奕奕。
    目送陳杏望進入大牢後,月輕轉身就去找了辛和鈺,一來是轉達陳杏望要送她醫書之事,二來還有個不情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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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奴家……奴家想陪陳神醫去流放。”
    辛和鈺竟沒多大反應,連喝茶的動作都沒停下。
    “本官已經替你尋好了師傅,在墨州也算小有名氣,你可以衣食無憂地做正統醫家的關門弟子,何必受流放之苦?”
    月輕咬唇,“大人好意,奴家沒齒難忘,可奴家……還是想陪陳神醫,就當我給她當奴為婢了!”
    辛和鈺笑了,“她於你並無恩情。”
    月輕依舊執著,“這世上還要多久才能再出一個她?流放路上太苦,我怕沒人照顧的話,她會死……”
    辛和鈺吹了吹杯中茶葉,“你還真是惜才啊,可她未必領你的情。”
    月輕垂下腦袋搖了搖,“無所謂,我就是覺得,她若是就這麽死了,真的好可惜。上哪再找她這樣的神醫呢?”
    辛和鈺不置可否。
    月輕對醫術的追求和神醫的景仰,已經到了偏執的地步。反正也沒必要留她在黎城……
    他起身,越過月輕身邊。
    “你自己選的路,不後悔就行。”
    次日,晨曦未明時,陳杏望被綁著雙手,被押上流放之路。
    如昨日那般,身後又傳來悅耳的呼喚。
    “陳神醫!”
    月輕一身麻衣,背著沉重的箱籠,跑來的腳步卻輕快。
    “大人應允我陪你一起流放了,現在你能教我了。”
    陳杏望難以置信,“那是流放,你何必呢!”
    月輕但笑不語,陳杏望喃喃笑罵“傻子!”
    押送的小吏早得了辛和鈺的令,並未為難月輕,月輕就這樣跟著陳杏望一起上了路。
    陳杏望見她腕上纏著一截柳條編成的手環,月輕舉起手腕晃了晃。
    “這是淩娘子送我的踐行禮。她說初見我,覺得我柔如蒲柳,希望下次再見,我能長成參天甲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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