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9章 冷月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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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輪冷月高懸,清輝如霜。
月光在程飛麵前的窗台上投下一道孤寂而狹長的暗影。
他斜倚在窗前的陰影裏,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失焦地落在吧台中央——那裏,靜靜佇立著杜芳菲留下的那隻玻璃杯。
清澈的杯壁上,一道淡紅的唇痕清晰可見,如同一個無聲的封印,在午夜狂歡褪盡的冰冷裏,顯得格外突兀,格外刺目。
也…格外孤獨。
一曲未盡,他便拋下了舞池中央那團火焰般灼灼燃燒、試圖用熱情點燃他的曹姝華。他捕捉到了那個清冷孤絕的身影離去的瞬間,心髒猛地一沉。
高跟鞋叩擊大理石地麵的清脆聲響,如同斷線的珍珠,在空曠的走廊短暫地、清淺地回蕩,最終被電梯門冰冷的縫隙無情吞噬。
他追了出去,像一頭失控的困獸,找遍了整棟大廈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衝到了月色鋪陳、寒風凜冽的江邊。江水嗚咽,清輝遍地,卻唯獨尋不見她的蹤影。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冰冷的提示音,像一把鈍刀,殘忍地切割著他殘存的期待。
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歡場早已散盡。
偌大的辦公室空曠得可怕,巨大的失落感和前所未有的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角落裏那座老式座鍾,“嗒、嗒、嗒……”不疾不徐地走著,機械而冷漠。每一聲滴答,都像是精準地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細數著心中瘋長蔓延、幾乎要破胸而出的絕望。
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裏,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預兆地滑過他冰冷麻木的臉頰,帶著沉重的分量,重重砸在冰冷光潔的地板上。
就在這時——一雙溫熱的、微微顫抖的手臂,帶著遲疑與不安,從他背後纏繞上來,穿過他僵硬的臂彎,在他胸前緊緊交扣。緊接著,一個同樣溫熱的、帶著熟悉馨香和濕意的臉頰,緊緊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依戀,貼上了他冰涼的後背。
“你……真的就那麽在乎她?”
似嗔似怨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哽咽,仿佛是從緊貼著他脊骨的喉管深處艱難地擠出來,那微弱的震動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接傳遞到他冰冷的心髒。
“我真的那麽在乎她嗎?”程飛的心被這個直白的問題狠狠撞擊著,思緒一片混沌茫然。
杜芳菲清冷的眉眼、倔強的嘴角、離去時孤絕的背影,與眼前曹姝華滾燙的眼淚和擁抱交織撕扯。
“唉……”程飛長長地、疲憊地歎息一聲,那歎息裏飽含著無盡的鬱結與無力,如同深陷泥沼,無從掙脫。
“程飛,”曹姝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他嵌入自己的身體。
“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怎樣!我以為我們之間……就像兩條偶爾交匯的河流,縱情奔湧,然後各奔東西,互不幹涉。隻是情人……露水一樣的情人!”她的聲音裏充滿了尖銳的痛苦和不甘。
“可是她!杜芳菲!她讓我妒忌了!你知道嗎?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我的心被掏空了!我感覺在她麵前,我連做你情人的資格……都不夠!所以,從看見她的那一刻起,我身體裏的警報就拉響了,戰鬥的號角就吹響了!我以前不這樣,你知道的,程飛!我以前……不是這樣爭風吃醋的女人!”最後的話語幾乎破碎在嗚咽裏。
程飛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他無法怨恨曹姝華。
這場混亂的情感漩渦,源頭正是他自己。是他一手攪動了這潭水,讓所有靠近的人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
他甚至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沒有資格去怨恨任何人的人。
帶著滿心的失落與無措,程飛第一時間衝回了城關鎮。鎮政府大樓在晨光中顯得肅穆而安靜。他急切地敲響了鎮長辦公室的門,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必須抓住些什麽,在一切都消失殆盡之前。
“程總,杜鎮長去縣裏開會了,您要有急事打她電話吧。”聽到敲門聲,辦公室的科員小潔探出頭來,語氣帶著公式化的禮貌。
“哦,謝謝你,”程飛急切地追問,試圖從小潔臉上捕捉到一絲信息,“杜鎮長下午能回來嗎?”
“這個真不好說,早晨接到的緊急通知。”小潔據實相告,眼神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
希望再次落空。
程飛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從清晨等到日暮。窗外,鎮政府大樓的燈盞次第亮起,又陸續熄滅。
夜色漸濃,如同他心底不斷下沉的絕望。杜芳菲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電話,那頭依舊是那個冰冷的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自那晚酒會杜芳菲決然離去,程飛已近乎兩天粒米未進。疲憊和焦慮像兩條毒蛇,噬咬著他的精力。在等待的無盡煎熬中,他不知不覺趴在冰冷的辦公桌上,陷入了虛幻縹緲的昏睡。
突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如同驚雷般將他炸醒!他幾乎是彈跳起來,一把抓起電話,看都沒看來電顯示,對著話筒嘶啞地喊道:“姐……你在哪裏?”聲音裏帶著睡夢初醒的脆弱和毫不掩飾的期盼。
“什麽姐?小程,睡糊塗了?我是張家誠!”電話那頭,張家誠顯然被他這一嗓子喊懵了,語氣帶著驚愕。
“哦,張叔,不好意思,睡著了!”程飛猛地清醒過來,尷尬地道歉,一股更深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我看你也確實是太累了!……程飛,我就想問問你的行程安排,看哪天能來東平,我好提前安排接待!”張家誠的語氣裏,那份按捺不住的焦急透過聽筒清晰地傳遞過來。
“張叔,我明天就過去!”程飛深吸一口氣,果斷地回答。
他知道,即使杜芳菲不願意見他,即使他們之間那團亂麻般的誤解和糾葛解不開,生活仍在繼續,責任依舊在肩。與張家誠的約定,關乎發展,關乎承諾,已不容再拖!
他必須把自己從情感的泥沼裏拔出來,哪怕隻是暫時的。
第二天一早,帶著一顆被失落和疑問填滿的心,程飛驅車前往東平縣。一百多公裏的路程,窗外的風景從棠西的連綿山巒逐漸變為東平一望無際的沃野平疇。星羅棋布的湖泊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波光,大片整齊的農田展現出蓬勃的生機。
這裏的地理風貌和農業基礎,與群山阻隔、發展滯後的棠西縣形成了鮮明對比,經濟狀況顯然優越得多。
張家誠此次調入東平縣任常務副縣長,主抓經濟,是多方權衡的結果。他在官窯鎮黨委書記任上,雖未能帶領百姓實現致富的突破,但其兢兢業業、穩紮穩打的工作作風積累了足夠的資曆。更重要的是,他軍人出身,骨子裏的果敢堅毅在一次指揮撲救特大森林火災的危急關頭展現得淋漓盡致,臨危不亂、指揮若定,立下大功,給市裏主要領導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東平基礎好、潛力大,需要一個既有責任心又有魄力、能在關鍵時刻頂得上去的幹部來推動經濟再上台階。
初到東平,張家誠便燃起了前所未有的熱情和抱負。他深知這片富饒的土地蘊藏著巨大的機遇,遠非棠西的困頓可比。前次帶隊考察,正是他雄心勃勃、準備大展拳腳的第一步。
程飛的抵達,受到了東平縣政府相當高規格的接待。當晚的接風宴上,除了張家誠這位常務副縣長,還有主管農業和招商的兩位副縣長以及縣政府秘書長作陪。席間觥籌交錯,氣氛熱烈。
幾位領導對程飛在棠西縣白手起家、打造出頗具規模的食品廠的成功案例讚不絕口,對他成立“橙基金”捐建希望小學的善舉更是給予了高度評價,稱其為“將企業家對社會的責任感做了極好的表率”。
溢美之詞不絕於耳。
然而,程飛骨子裏是做實事的人。這些左右逢迎、虛與委蛇的場麵話,如同隔靴搔癢,讓他渾身不自在,如坐針氈。他臉上維持著謙遜得體的微笑,心思卻早已飄回了那個清冷月夜和那個消失的身影。
次日,在縣政府明亮整潔的辦公室,程飛見到了此前一同參與考察的曾洋和樊思楊。兩位年輕幹部顯然經過了精心準備,已將考察資料整理成一份詳盡完備、條理清晰、數據詳實的工作報告。程飛仔細翻閱,心中暗暗讚歎:張家誠手下確實有可用之才,這份報告的紮實程度和呈現出的專業性,遠非城關鎮那些工作人員可比。
看完報告,張家誠將程飛請進了自己寬敞的辦公室。他親自倒了杯水遞給程飛,目光懇切而銳利,帶著軍人特有的直率:“小程,這裏沒有外人,關起門來說話!這份報告,你怎麽看?我要聽真話!有什麽說什麽,千萬別藏著掖著!”
程飛接過水杯,沉吟片刻,選擇了坦誠:“張叔,實話實說,曾洋和樊思楊的報告做得非常紮實,材料詳實,邏輯清晰,從文本本身幾乎挑不出毛病。”
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凝重,“但是,如何將這些考察得來的‘他山之石’,精準地‘攻’我們東平縣自己的‘玉’?如何將報告裏描繪的思路、模式,與東平獨特的水鄉資源稟賦、發達的農業基礎、現有的產業格局進行無縫對接,真正落地生根,開花結果?這才是關鍵所在!也才是一份報告真正的價值和說服力所在!”
“著啊!”張家誠興奮地一拍桌子,眼中精光四射。
“這就是我為什麽非要你來不可!你有經驗、有認識,眼界寬,而且說話直截了當,句句都敲在鼓點上!完全和我想的不謀而合!”
他激動地站起身,在辦公室裏踱了兩步,大手一揮,“這樣,小程,你務必在東平多留兩天!我馬上安排人,親自帶你實地去看看我們東平最有特色、最有發展潛力的幾個地方——雲燕湖的生態漁業基地、清河鎮的萬畝稻蝦共生示範區、還有正在規劃的高效農業科技園核心區!等你把情況摸透了,咱們再坐下來,從長計議,好好謀劃!你看如何?”
程飛感受到了張家誠撲麵而來的誠意和倚重,那是一種實幹家之間的惺惺相惜。他壓下心頭的紛亂,鄭重地點點頭:“好,張叔,我聽您安排。”
接下來的五天,對程飛而言是收獲與煎熬交織的煉獄。
收獲在於東平之行本身。雲燕湖浩渺的水麵上,現代化網箱養殖井然有序;清河鎮的稻田裏,龍蝦與水稻和諧共生,孕育著生態循環農業的勃勃生機;規劃中的高效農業科技園藍圖宏偉,展現著科技賦能農業的未來圖景。這次實地考察,結合與張家誠數次深入務實的討論,讓程飛敏銳地嗅到了未來商業版圖拓展的可能性。東平的資源、政策支持和張家誠的魄力,無疑是一片充滿機遇的沃土。
然而,這份事業上的振奮,始終被另一種更強大的焦灼感死死壓製著。
無論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麵,還是稻浪翻滾的田野,抑或是規劃圖前熱烈的討論,他眼前揮之不去的,總是杜芳菲那清麗脫俗的笑顏,是她離去時孤絕羸弱的背影,是那隻印著唇痕的孤零零的玻璃杯。
每一個空閑的瞬間,每一次電話的忙音提示,都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度日如年,莫過於此。
他歸心似箭。
行程一結束,程飛婉拒了張家誠的再三挽留,立刻驅車返回棠西。車輪飛轉,窗外的風景急速倒退,他的心卻早已飛回了城關鎮,飛向了那個可能依舊緊閉的鎮長辦公室。
車剛駛入熟悉的城關鎮大院,停穩。程飛推開車門,帶著一絲自己也說不清的希冀,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鎮政府大樓門口的政務公開宣傳欄。就在這一瞥之間,一張嶄新的、印製精美的公告,如同晴天霹靂,毫無征兆地狠狠砸進了他的視線,也砸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選派通知”
“……為加強優秀青年幹部培養,經市委組織部研究決定,選派棠西縣優秀青年幹部、城關鎮鎮長杜芳菲同誌,作為我市本年度重點培養對象,於近日起程赴美國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進行為期半年的公共管理專業高級研修深造學習……”
出國?深造?哈佛?半年?
這幾個詞像淬了冰的子彈,瞬間擊穿了他連日來奔波思考築起的堤壩。
為什麽?為什麽如此突然?為什麽事先沒有一絲風聲?
為什麽……連一句告別沒有?那晚在辦公室,她欲言又止的,難道就是這個?那句“如果有一天我回得去,你還在嗎?”言猶在耳,而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程飛腳下一個趔趄,眼前發黑,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差點栽倒在地。
他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冰冷的宣傳欄立柱,指尖傳來金屬的寒涼,直透心底。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和難以置信的荒誕感,如同洶湧的寒潮,瞬間將他徹底淹沒、凍結。
杜芳菲清冷倔強的臉龐,那晚燈光下她眼底隱藏的脆弱與希冀,她轉身離去時高跟鞋敲擊地麵的清脆聲響……所有鮮活的記憶碎片,都在這一刻被這則突如其來的、冰冷的官方公告,無情地碾得粉碎。
他緩緩地、機械地拿出手機,屏幕亮起,通訊錄裏“杜芳菲”三個字靜靜地躺在最頂端。手指懸停在撥號鍵上方,微微顫抖。最終,所有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他頹然地、重重地按下了鎖屏鍵。
窗外,那輪冷月依舊高懸,清輝漠然地灑滿大地。
而程飛腳下的路,在這清冷的月光下,似乎比這深沉的寒夜更加漫長,更加撲朔迷離,望不到盡頭。
那隻印著唇痕的玻璃杯,和這張冰冷的公告,如同兩個時代的界碑,將他牢牢釘在了原地。
半年,足夠改變多少事?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那個他拚命想抓住的人,不久,就將遠在重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