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僵變驚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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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永樂十四年,六月廿五。
距離楊老太公下葬臥牛崗“金牛臥雲”之穴,已過去十五個寒暑。昔日稚嫩的樹苗已亭亭如蓋,崗上草木愈發蔥蘢,隻是那幾棵歪脖子鬆樹,不知為何,反倒顯出幾分枯敗之相。
楊家村在這十五年間,確如魯地理所言,家道日漸興旺。楊府翻修擴建,添置了良田山林,仆從也多了不少。村中人多以為這是楊老太公葬得吉穴,福澤後代,對楊承宗更是敬重幾分。
然而,這“興旺”之下,卻暗流湧動。
一個月前,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由驛馬快傳,送至楊府:柳氏所出的兩位公子——楊文琪、楊文璉,竟在京城的殿試中雙雙高中進士!一門雙進士,這即便在文風鼎盛的建寧府,也是了不得的殊榮!消息傳開,整個楊家村乃至建寧府都轟動了。
楊府門前車水馬龍,賀喜的賓客、巴結的鄉紳、看熱鬧的民眾絡繹不絕,門檻幾乎被踏破。楊承宗誌得意滿,老懷大慰,連日大擺筵席,接待八方來客,臉上每一條皺紋都舒展開來,洋溢著難以言表的喜悅與自豪。在他看來,這無疑是父親墳塋風水靈驗的鐵證,更是他楊家百年興旺的開端!他全然沉浸在光宗耀祖的榮光之中,絲毫未覺府中暗流湧動,更未察覺村後臥牛崗上,那日益明顯的異變。
歡慶的喧囂持續了整整一月。府中張燈結彩,觥籌交錯,笙歌不絕。然而,在這極致的喧鬧之下,卻有兩人始終心懷忐忑,與這喜慶氛圍格格不入。
其一便是柳氏。她如今雖母憑子貴,在府中地位超然,吃穿用度堪比正室夫人,楊承宗對她更是幾乎言聽計從。但榮華富貴並未給她帶來絲毫心安,反而那股深藏心底的不安,隨著兒子們的金榜題名而愈發強烈。尤其在夜深人靜、宴席散盡之時,她常莫名心悸,冷汗涔涔,仿佛被什麽冰冷黏膩的東西在暗中窺視著,那感覺揮之不去。她時常獨自坐在燈下,摩挲著兩個兒子寄回的家書,那字裏行間的意氣風發卻讓她感到陣陣寒意。她總會想起那個看似熱心腸、實則眼神閃爍的表哥魯地理,想起他當年那些詭異的行為和埋藏符咒的夜晚,心中總是不安地悸動。這份榮寵,如同築於流沙之上的華屋,令她寢食難安。
其二便是嫡子楊文瑾。他已過而立之年,相貌清秀,卻帶著幾分孱弱之氣,眉宇間總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憂鬱。他雖也中了秀才,在尋常人家已算光耀門楣,但與兩位“弟弟”楊文琪、楊文璉那如同彗星般崛起的科舉之路相比,簡直黯淡無光。父親楊承宗雖從未明言,但那無形的比較、下意識的歎息、以及對兩位弟弟毫不掩飾的激賞,都像一根根細針,刺在他心上。他愈發沉默寡言,終日埋首書卷,卻心煩意亂,進展寥寥,在這喧鬧的府中,更像一個格格不入的影子。
六月廿五,傍晚。最後一批遠道而來的賀客終於告辭離去,持續月餘的喧囂驟然停歇。楊府仿佛一個喧鬧過後的戲台,陡然冷清下來,隻留下滿地狼藉和疲憊不堪的仆役。
天色陰沉得可怕。午後的悶雷滾動了幾聲,卻遲遲未落下雨點,空氣濕熱黏膩,壓得人喘不過氣。成群的蚊蚋在低空盤旋,發出令人煩躁的嗡嗡聲。府中的燈籠早早點亮,昏黃的光暈在濃重的夜色中艱難地撐開一小片模糊的區域,更襯得四周陰影幢幢,仿佛潛藏著無數不可名狀之物。
楊承宗連日操勞,送走客人後便覺頭重腳輕,早早回房歇息了。柳氏推說身子不適,未曾出席晚宴,隻在自己僻靜的小院裏用了些清淡粥菜,便心神不寧地坐在窗前,望著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發愣。那被窺視的感覺今晚尤為強烈,讓她坐立難安。
楊文瑾在自己書房中,對著一卷《孟子》枯坐了半晚,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窗外異常的寂靜和窒息的悶熱讓他心浮氣躁,他索性吹熄了燈,和衣躺在榻上,輾轉反側。
夜漸深,府中燈火次第熄滅,隻剩下廊下幾盞守夜的風燈,在微風中搖曳,投下晃動不安的光影。負責巡夜的家仆楊老五一瘸一拐地提著燈籠,他年紀大了,腿腳又不便,本已不該幹這守夜的辛苦活兒,但這幾日府中大喜,人手緊張,他便又被安排了上來。另一個年輕些的家仆楊小七,則負責巡視後園一帶。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連夏蟲都似乎被這異常的悶熱壓抑得停止了鳴叫。
突然——
後園假山附近,一片陰影籠罩的土地,微微拱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泥土簌簌滑落。
一隻幹枯、布滿黑紫色屍斑、指甲尖長銳利如鉤的手,猛地破開板結的泥土,從地底伸了出來!那手指扭曲變形,皮膚緊貼骨骼,散發著濃鬱的泥土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惡臭!
然後是另一隻同樣恐怖的手!
兩隻手扒住地麵,猛地用力!泥土紛飛中,一個穿著早已破爛不堪、沾滿泥濘壽衣的軀體,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從地底掙紮著爬了出來!
它身形幹癟佝僂,仿佛所有的血肉都已幹枯,隻剩下一層黑紫色的皮緊緊包裹著骨架。頭上稀疏的白發黏在頭皮上,臉上五官腐爛模糊,難以辨認,唯有一雙眼睛的位置,隻剩下兩個空洞洞的窟窿,裏麵卻閃爍著兩點幽綠詭異的鬼火!周身上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朽屍氣與陰冷到極致的煞氣,仿佛能將周圍的空氣都凍結!
正是那埋於“潛龍吐珠”吉穴、卻因穴口被偏、地氣被竊、吉穴異變而發生恐怖屍變的楊老太公——如今已成了一具戾氣極重的黑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潛伏在了後園的泥土裏。
它僵直地立在原地,似乎還在適應著脫離禁錮的感覺。那兩點幽綠的鬼火緩緩轉動,機械地掃視著周圍熟悉又陌生的環境。它似乎被府中那旺盛的陽氣與活人生氣所吸引,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它僵硬地轉動著脖頸,骨骼發出“哢哢”的脆響,那雙綠油油的鬼眼,猛地盯向了柳氏所居住的僻靜小院方向!
它本能地感覺到,那裏有它極度渴望的、與它同源卻又被竊取、被玷汙的力量!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暴戾與怨恨被徹底激發!
“咚……咚……”它開始移動,步伐沉重而僵硬,每一步落下,都仿佛重錘砸在地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響聲,在這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駭人。
與此同時,老仆楊老五正迷迷糊糊地敲著梆子,轉過月亮門,嘴裏嘟囔著抱怨這鬼天氣和腿疼。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似乎看到前方假山旁有個黑影。
“誰……誰在那兒?是小七嗎?”他含糊地喊了一聲,提著燈籠往前湊了湊。
昏黃的燈光勉強照亮了前方景象——那根本不是什麽小七!而是一個穿著破爛壽衣、幹癟恐怖、眼冒綠光的怪物!那怪物身上沾滿泥土,正散發著濃烈的惡臭!
楊老五的睡意瞬間被嚇得魂飛魄散!他張大了嘴,喉嚨裏卻像被堵住了一般,發出“咯咯”的怪響,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極致的恐懼攫住了他全身,讓他四肢冰涼,動彈不得!
那黑僵被燈光和活人氣息刺激,猛地轉過身,那雙幽綠的鬼眼瞬間鎖定了楊老五!
“嗬!”它發出一聲低沉的、毫無人性的嘶吼,猛地伸出手臂,十指如鉤,快如閃電般掐向了楊老五的脖子!
楊老五甚至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隻聽得“哢嚓”一聲脆響,他的脖頸便被那恐怖的力量輕易扭斷!腦袋以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歪向一邊,眼睛瞪得滾圓,裏麵充滿了臨死前的極致驚恐。手中的燈籠“啪”地掉在地上,瞬間熄滅。
黑僵低下頭,湊近楊老五頸部的傷口,猛地一吸。一股微弱但精純的生命精氣便被它吸入體內。它身上那濃鬱的屍氣似乎因此而壯大了一分,眼中的綠芒也更盛了些。
它將楊老五軟癱的屍體隨手扔在一旁,如同丟棄一件垃圾,繼續僵硬地、一步一頓地朝著柳氏小院的方向走去。那沉重的腳步聲,“咚…咚…咚…”,如同催命的鼓點,敲擊在死寂的夜裏。
另一名巡夜的家仆楊小七,此時正巡視到後園的另一側。他似乎聽到了些許異響,像是有什麽重物落地,又隱約聽到楊老五似乎含糊地喊了句什麽。
“五叔?是你嗎?咋了?”楊小七提高聲音喊道,提著燈籠循聲走了過來。他年輕膽大,倒也沒想太多。
剛繞過一叢茂密的杜鵑花,他便看到月光下,一個恐怖的黑影正一步一頓地向前移動!而就在那黑影腳邊,赫然躺著一個人!看那衣著身形,正是楊老五!
楊小七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將燈籠往前一舉——
燈光照亮了那恐怖黑影的側麵,那幹癟黑紫的麵容,那空洞眼中閃爍的綠火,那尖長漆黑的指甲,以及楊老五那扭曲斷裂的脖頸!
“啊——!!!”楊小七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極致的恐懼瞬間衝破了他的喉嚨,發出一聲淒厲至極、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鬼啊!老太爺……老太爺變僵屍啦!!救命啊!!!”
這一聲尖叫,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瞬間炸碎了楊府夜晚的寂靜!
整個楊府頓時如同炸開了鍋!各房各院瞬間亮起燈火,驚慌失措的驚呼聲、女人和孩子的哭喊聲、桌椅碰撞聲、倉皇的奔跑聲、雜亂的詢問聲……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亂成一團!人們驚慌地從房中逃出,卻又如同無頭蒼蠅般不知該往哪裏逃,隻知道那可怕的叫聲來自後園!
那黑僵被這驟然爆發的生人氣息與尖叫聲強烈刺激,凶性徹底大發!它發出一聲低沉沙啞、卻蘊含著無盡暴戾的咆哮,不再緩慢移動,而是猛地加快速度,步伐依舊僵硬,卻奇快無比,目標明確,直衝柳氏的小院!
小院內,柳氏早已被外麵的慘叫和那恐怖的咆哮聲驚醒!她嚇得渾身發抖,癱軟在地,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她聽到那沉重的、快速逼近的腳步聲,以及那非人的咆哮,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絕望地看著那扇單薄的房門,仿佛下一刻就會被什麽東西撕裂!
眼看那黑僵就要破門而入!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卻踉踉蹌蹌地衝了過來,竟是那平日怯懦體弱的楊文瑾!他顯然也嚇得麵無人色,嘴唇哆嗦,手中卻緊緊握著一根頂門用的粗木杠,顫抖著攔在柳氏房門前,對著那逼近的黑僵嘶聲喊道:“滾開!不許傷我…我姨娘!”
或許是出於讀書人的一絲正氣,或許是長期壓抑下對弱者的同情與保護欲,此刻的他,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血性!
那黑僵根本無視他的存在,仿佛他隻是擋在路上的一隻蟲豸。它手臂隨意地一揮,帶起一股腥臭的惡風!
“哢嚓!”那根結實的頂門杠便如同枯枝般被輕易掃斷!楊文瑾隻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巨力傳來,胸口如遭重擊,整個人離地飛起,重重撞在院牆之上,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便徹底昏死過去。
黑僵甚至沒有看他第二眼,伸出利爪,便要撕碎那扇單薄的房門!
千鈞一發之際!
“孽障!安敢作祟!”
一聲焦急又驚怒的厲喝,如同炸雷般從院外傳來!隻見一人身影如風,飛奔而至,正是那本該雲遊在外、卻心有所感日夜兼程趕回的魯地理!
他此刻道袍淩亂,沾滿塵土草屑,滿麵風塵疲憊,眼中卻充滿了驚惶與狠厲。他手中握著一把暗紅色的桃木劍,腰間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符袋。他遠遠便感知到楊府方向衝天的屍氣與怨氣,心知大事不妙,定是自己那“借運”之法引來了難以預料的惡果,緊趕慢趕,總算在這最危急的關頭趕到!眼見黑僵欲害柳氏——他計劃的關鍵載體、他魯家血脈的母親——他豈能坐視不管?
魯地理疾奔中已咬破右手中指,將殷紅的鮮血迅速抹在桃木劍身之上,口中急速念念有詞:“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急急如律令!”
咒語念畢,桃木劍上泛起一層微弱的紅光。他疾衝而至,奮起全力,一劍狠狠刺向黑僵的後心!
“噗!”
桃木劍刺入黑僵軀體,卻如同刺入了堅韌無比的老牛皮,阻力極大!劍尖僅入寸許,便再難深入!那黑僵受此一擊,雖未受重創,卻感劇痛!
“嗷!!!”它發出一聲憤怒至極的咆哮,猛地轉過身,那雙幽綠的鬼眼死死鎖定魯地理,揮手便是一爪,帶著腥臭惡風,直抓魯地理麵門!速度之快,遠超想象!
魯地理大驚失色,急忙後撤,同時左手迅速從符袋中抓出一把事先準備好的糯米,劈頭蓋臉地撒向黑僵!
“劈裏啪啦!”糯米打在黑僵身上,竟爆起一連串細小的火花,如同燒紅的鐵珠濺入冰水!那黑僵身上被糯米打中的地方,頓時冒出縷縷黑煙,散發出焦臭的氣味,燙得它渾身劇顫,發出痛苦而又暴怒的嚎叫,攻勢為之一滯。
魯地理趁機喘息,冷汗已濕透衣背。他心中駭然,這僵屍好生厲害!遠比他以往對付過的任何白僵、黑僵都要凶猛!想必是那“潛龍吐珠”吉穴的異變地氣所造就,已然成了氣候!
他不敢怠慢,又從符袋中掏出墨鬥,迅速彈出浸染了黑狗血和朱砂的墨線,試圖纏繞捆縛黑僵。墨線至陽,對陰邪之物確有克製之效。
然而這黑僵吸了變異吉穴的地氣,又剛吸食了活人精氣,凶戾異常!它猛地發力掙紮,那緊繃的墨線竟發出“嘣嘣”幾聲脆響,應聲而斷!墨汁濺了魯地理一身!
同時,黑僵張開腐爛的大口,猛地噴出一股濃鬱如墨、腥臭撲鼻的黑色屍氣,如同箭矢般直撲魯地理麵門!
魯地理躲閃不及,雖下意識閉氣偏頭,仍吸入少許那冰冷腥臭的屍氣!頓覺一股陰寒惡毒之氣直衝肺腑,頭暈目眩,惡心欲嘔,五髒六腑都仿佛攪在一起,腳步頓時虛浮踉蹌起來!
“不好!”魯地理心中大駭,這屍氣竟如此歹毒!自己這點對付尋常僵屍的手段,在這變異黑僵麵前,竟顯得如此捉襟見肘,力不從心!
“快!快撒黑狗血!潑童子尿!”魯地理一邊狼狽不堪地躲閃著黑僵愈發瘋狂的撲擊,一邊對著遠處那些聞聲趕來、卻隻敢遠遠圍觀、嚇得魂不附體的家仆們聲嘶力竭地喊道,“快啊!不想死的就快拿來!”
家仆們這才從極致的恐懼中稍稍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跑去尋找黑狗血和童子尿。然而府中一時之間,哪那麽容易湊齊這些物件?即便有人慌亂中找來一小桶預備辟邪用的黑狗血,看著那凶悍無比、連魯道長都難以抵擋的黑僵,也是雙腿發軟,牙齒打顫,根本不敢靠近!
眼看魯地理就要被黑僵逼入絕境!桃木劍在與黑僵利爪的磕碰中已然開裂折斷,符袋中的符籙也快用盡!他呼吸急促,麵色發青,屍毒正在體內蔓延,動作越來越遲緩!
那黑僵似乎也看出魯地理已是強弩之末,發出一聲得意的低沉嘶吼,猛地一躍,雙爪齊出,直取魯地理咽喉!那腥臭的屍氣幾乎撲麵而來!
魯地理眼中閃過一絲絕望,心中悔恨交加——貪念害人,終遭此報!他下意識地閉目待死……
就在這生死一線間!
一道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與平靜的聲音,如同拂曉破開黑暗的第一縷晨鍾,清晰地傳入混亂的場中,壓過了一切嘈雜:
“無量天尊!諸位勿慌,貧道來也!”
聲音未落,隻見一道青影如同驚鴻般掠過院牆,衣袂飄飛,竟不帶絲毫煙火氣,輕飄飄地落在院中,正好不偏不倚地擋在了岌岌可危的魯地理與那凶戾黑僵之間!
來人身姿挺拔如鬆,麵容年輕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超然,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劍眉入鬢,下頜三寸胡須飄然。一身青灰色道袍,卻纖塵不染,在海邊特有的夜風中微微飄動,背負一把連鞘長劍,劍格上北鬥七星寶石星芒閃爍。正是雲遊四方、途經此地的全真龍門派羽士——趙清真!
他本是夜宿附近一座山頭,靜坐練氣時,忽感山下村中屍氣怨氣衝天而起,其中更夾雜著一股異常熟悉卻又被扭曲褻瀆的吉穴靈氣,知有邪物作祟,且根源非同尋常,特來查看,恰逢此景。
趙清真目光如電,隻一掃,便已看清場中形勢。那黑僵屍氣之濃鬱、變異之奇特,遠超尋常,頗為凶悍;那持桃木劍的道士手段平平,已露敗象,且身中屍毒;屋內有一生人氣息微弱,似有傷者;遠處還有眾多驚懼欲絕的百姓。
“執著一念,釀此大禍。強求非分,反遭其噬。”趙清真心中暗歎,已隱約猜到此地變故必與風水人欲、逆天而行有關。但眼下並非深究因果之時,降服屍怪、解救生靈為第一要務。
那黑僵感應到趙清真身上散發出的精純浩然的道門先天之氣,本能地感到了一種極大的威脅與厭惡,立刻舍棄了已是強弩之末的魯地理,發出一聲充滿暴戾的咆哮,猛地撲向趙清真,枯瘦尖長的利爪直掏其心窩!速度快得帶出殘影!
“米粒之珠,也放光華?”趙清真神色不變,平靜如水,甚至未見他有任何拔劍的動作,隻是右手抬起,並指如劍,淩空朝著那撲來的黑僵輕輕一點!
指尖並無實物,卻仿佛引動了冥冥中的星辰之力!
“天樞貪狼,鎮邪伏魔!定!”
一聲清叱,如同法令!一道璀璨的、凝練如實的銀色星光自其指尖迸發而出,瞬間於空中化作一個約莫臉盆大小、結構繁複玄奧的北鬥星紋(尤以天樞貪狼星為核心),帶著無匹的鎮壓與淨化之力,印在了黑僵的胸膛之上!
“嘭!”
一聲悶響,那前衝之勢凶猛無比的黑僵,如同迎麵撞上了一堵無形卻堅不可摧的鐵壁,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滯!渾身那濃鬱翻騰的屍氣如同沸水般劇烈震蕩,發出“嗤嗤”的消融之聲!它發出一聲痛苦而又難以置信的嘶嚎,那迅捷凶戾的動作瞬間變得遲緩無比,仿佛陷入了無形的泥沼之中,舉手投足都需耗費巨力!
剛剛死裏逃生、癱倒在地的魯地理看到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他拚死拚活、手段盡出也難以對付的恐怖黑僵,在這位看似年輕的青衫道士麵前,竟如此不堪一擊?!這是何等神通?!
趙清真並未因一擊得手而有絲毫停頓。他腳踏七星罡步,身形飄忽如風,手掐玄奧訣印,口中朗聲誦念《太上洞玄靈寶天尊說救苦妙經》,聲音清越平和,卻字字清晰,蘊含著無上的慈悲願力與淨化邪祟的威能,如同溫暖而浩大的陽光,開始驅散著院中陰冷粘稠的屍煞之氣:
“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
那黑僵在經文之力與北鬥鎮邪星紋的雙重壓製下,渾身黑煙滾滾,如同被置於烈焰之上炙烤,發出淒厲至極、卻又隱含一絲解脫之意的哀嚎,拚命掙紮扭動,卻如同被釘在原地,難以動彈分毫!那兩點幽綠的鬼火在空洞的眼眶中瘋狂閃爍,充滿了痛苦與不甘。
趙清真步罡踏鬥完畢,立於方位之上。隻聽“鏗”的一聲清越劍鳴,他背後那把連鞘長劍竟自行彈出三寸,寒光乍現!他反手拔劍,劍身完全出鞘!
此劍長約三尺三寸,劍身呈現一種暗金色澤,流動著淡淡光華,薄如蟬翼的鋒刃在夜色下閃爍著冷冽而純粹的寒芒,劍格處鑲嵌異色北鬥七星寶石,隱隱與天上星力呼應。正是趙清真性命交修的法劍——歸塵劍。
劍指黑僵,趙清真目光中帶著一絲憐憫,聲音恢宏而慈悲:
“塵歸塵,土歸土。生死有界,陰陽有序。執念已消,何必再滯留人間,為禍生靈?敕令,散!”
他並未用劍直接去劈砍那黑僵,而是以劍尖引動周遭天地浩然正氣,混合自身精純無比的先天丹元,化作一道柔和卻宏大無比、蘊含著淨化與超度之力的乳白色光柱,如同接引仙光,從天而降,精準無誤地將那掙紮哀嚎的黑僵徹底籠罩!
“嗬——!!!”
黑僵發出一聲最後充滿無盡複雜情緒的、悠長而扭曲的歎息,那龐大的、刀槍難入的身軀在這蘊含著天地正道的淨化光柱中,如同陽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瓦解!那濃鬱的、汙穢的屍氣怨氣被滌蕩一空,化作縷縷青煙消散。
不過眨眼功夫,光柱散去,原地隻剩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灰燼,散落在地,再無絲毫邪氣。
夜風吹過,那點灰燼也隨風而散,飄入泥土,仿佛從未存在過。院中那令人窒息的屍臭與陰冷也迅速消退,隻剩下夏夜本該有的溫熱,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淡淡檀香般的清氣。
整個院落,乃至整個楊府,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如同神仙降世般的雷霆手段驚呆了!無論是劫後餘生的魯地理,還是遠遠躲著、瑟瑟發抖的家仆們,都怔怔地看著那位卓然而立、青衫飄灑、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年輕道士,久久無法回神。
方才那恐怖絕倫、差點讓楊府遭遇滅頂之災的黑僵,就……就這麽沒了?如此輕描淡寫,如此幹脆利落?
最終還是魯地理最先反應過來。他連滾帶爬地掙紮起身,也顧不得體內屍毒翻騰和渾身疼痛,踉蹌著撲到趙清真麵前,納頭便拜,聲音因激動和後怕而劇烈顫抖:“多…多謝仙長救命之恩!仙長神通廣大,降妖除魔,功德無量!若非仙長及時降臨,我等…我等今日皆成僵屍口中亡魂矣!”
趙清真收劍歸鞘,動作行雲流水,仿佛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目光平靜地看向跪地叩拜的魯地理,又掃過不遠處昏迷不醒、嘴角溢血的楊文瑾、那扇緊閉的、後麵藏著驚恐柳氏的房門,以及聞訊趕來、被家仆攙扶著、站在遠處月洞門下驚魂未定、麵色慘白的楊承宗等人。
他緩緩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直指人心的力量:“福地非福,人欲為災。邪祟雖除,根由未絕。諸位,可否告知貧道,此間究竟發生了何事?此僵怨氣之重,屍變之異,絕非尋常,必有其源。”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汗流浹背、頭都不敢抬的魯地理身上,那雙深邃清澈的眼睛仿佛能洞徹幽冥,看透一切人心鬼蜮。
魯地理頓時如墜冰窟,渾身冷汗涔涔而下,將道袍都浸濕了。他知道,在這位真修麵前,任何隱瞞都已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