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死境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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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包裹著一切。
    趙清真的意識在其中沉浮,仿佛一葉迷失在無盡歸墟中的扁舟。肉身的劇痛、經脈的撕裂感、神魂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不斷衝擊著他殘存的靈覺。強行施展“萬籟寂”的代價遠超想象,那不僅僅是真元的枯竭,更是對自身道基、對生命本源的透支。
    然而,在這極致的虛弱與黑暗中,一點微光始終未曾熄滅。那是他的道心,曆經錘煉,已如金剛般純粹堅定。一點靈台不昧,照見自身。
    他“看”到自己千瘡百孔的肉身,看到那如同龜裂旱地般的經脈,看到黯淡無光、幾乎停止旋轉的金丹(道胎)。更麻煩的是,黑山老祖那死亡法則的殘餘氣息,以及“兵主”核心的狂暴煞氣,依舊在他體內盤踞、衝突,不斷侵蝕著他的生機。
    常規的療傷法門,在此刻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痛苦與黑暗徹底吞噬時,一股溫和卻帶著奇異生機的暖流,悄然注入。這股力量並非純粹的生命元氣,而是夾雜著一種……近乎“冥土”般的沉寂與“藥石”的解析之力。它如同最精密的手術刀,精準地找到那些死亡法則的殘留,以一種近乎“中和”而非“驅散”的方式,將其緩緩化去;同時又如同最靈巧的織工,開始修補那些受損的經脈,雖然緩慢,卻異常穩固。
    是薛慕華!是冥醫穀的秘法!
    在這股外力的幫助下,趙清真那瀕臨寂滅的道境,再次被引動。歸墟意境自主運轉,不再是向外施展神通,而是向內,作用於自身。
    這一次,他有了更深的體會。
    “歸墟……並非純粹的毀滅與終結……死之極處便是生……寂滅之中,亦藏造化……”
    他不再僅僅是將侵入的異力“化歸”虛無,而是開始嚐試引導、轉化。將那死亡法則的殘餘,視為一種特殊的“塵”,將其引入歸墟道境,磨去其暴戾的“殺意”,隻留下最本源的“寂滅”道韻,反而滋養了他對“萬籟寂”的領悟。將那兵主煞氣的碎片,視為另一種“礫”,以其衝刷、錘煉自身近乎幹涸的經脈與道胎,雖然過程痛苦萬分,如同刮骨療毒,卻使得他的肉身與真元在破而後立中,隱隱變得更加堅韌、純粹。
    這是一種極其危險的嚐試,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一個不慎,便可能被死亡法則徹底同化,或被兵主煞氣衝垮神智。但有薛慕華那神乎其技的冥醫手段護持,以及他自身堅不可摧的道心指引,這險之又險的道路,竟被他一步步走了下來。
    他的意識在黑暗中逐漸凝聚,不再隨波逐流,而是如同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內視著自身的“廢墟”,並引導著“重建”。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萬年。
    趙清真緩緩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粗糙的木製屋頂,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薛慕華身上的那種懶散又神秘的氣息。他正躺在一張鋪著幹淨獸皮的木榻上,身處一間簡陋卻整潔的木屋內。
    稍微動了動手指,一股虛弱感依舊傳來,但那種肉身崩潰、神魂撕裂的劇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屙盡去後的通透與疲憊。經脈中,一絲微弱卻無比精純、帶著淡淡“歸墟”意境的真元正在緩緩流淌,自行運轉周天,滋養著傷體。道胎雖然依舊黯淡,卻穩固了許多,甚至隱隱感覺比受傷前更加凝練了一分。
    他嚐試運轉《全真大道歌》,真元流轉雖慢,卻暢通無阻,而且性質似乎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更加內斂,更加深邃。
    “喲,醒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趙清真偏過頭,隻見薛慕華正坐在一個木墩上,手裏拿著一個小巧的藥杵,慢條斯理地搗著藥臼裏一些黑乎乎的東西,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命挺硬啊,道基都快散了,愣是被你自個兒那古怪道境給兜了回來。嘖嘖,歸墟意境……你們全真教什麽時候開始玩這麽高端的東西了?”
    “多謝薛先生救命之恩。”趙清真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誠摯。他深知,若非薛慕華關鍵時刻以“渡厄冥死針”重創黑山老祖,又以其精妙醫術穩住自己的傷勢,自己絕無幸理。
    “謝就不必了,記得付診金就行。”薛慕華打了個哈欠,“你昏迷了三天。外麵那些家夥都快把門檻踏破了,尤其是那個姓周的酸儒和那個老鬼師,一天來八趟,煩死了。”
    正說著,木門被輕輕推開,周文淵和盤阿公走了進來。周文淵的氣色好了很多,雖然儒衫依舊有些破損,但眼神清亮,浩然氣已然恢複。盤阿公則顯得蒼老了一些,鳩杖上的七彩寶石依舊黯淡了一顆,顯然之前召喚祖靈虛影對抗黑山老祖消耗巨大。
    “趙道長!你終於醒了!”周文淵見到趙清真蘇醒,臉上頓時露出欣喜之色。
    盤阿公也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長安然無恙,實乃萬幸。”
    “有勞二位掛念。”趙清真在周文淵的攙扶下,緩緩坐起身,“外麵情況如何?”
    周文淵神色一正,道:“黑山老祖伏誅,其麾下巫祭、狼煞盡數被殲,殘餘教徒也已肅清。聯軍傷亡不小,但士氣高昂。各峒寨的勇士們正在清理戰場,救治傷員。那黑煞宮……我們初步探查過了。”
    盤阿公接口道,語氣凝重:“宮內確有古怪祭壇,比外圍那個更加龐大複雜,以無數生靈骸骨與汙穢之物壘砌,怨氣衝天。其核心處,有一個巨大的血池,裏麵浸泡著……那枚‘兵主核心’。”
    提到兵主核心,三人的臉色都嚴肅起來。
    趙清真感應了一下自身,那枚核心雖然被取出,但其一絲本源煞氣似乎仍與他體內殘餘的氣息有所勾連,讓他能模糊感知到它的狀態。“那東西……極其危險。黑山老祖未能完全融合它,但其本身蘊含的兵主意誌與煞氣,足以侵蝕任何靠近它的生靈。”
    “正是如此。”周文淵點頭,“我們不敢輕易觸碰,隻是由盤阿公聯手幾位鬼師,暫時以巫儺陣法將其封印在血池之中。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封印之力在持續被煞氣侵蝕削弱。”
    盤阿公憂心忡忡:“根據祖輩流傳的隻言片語和那‘盤王鎮煞令’碎片推斷,這等凶物,恐怕需要集齊完整的‘鎮煞令’,或者找到當年盤王封印它的真正核心,才能徹底解決。”
    薛慕華一邊搗藥,一邊插嘴道:“還有個問題。我們在黑煞宮深處,找到了一些記載巫神教計劃的骨板。上麵提到,黑山老祖不過是他們‘兵主複蘇’計劃在桂西的執行者之一。巫神教的總壇,似乎在更遙遠的西南方向,一個被稱為‘幽冥峒’的地方。”
    趙清真心中一震。巫神教的勢力,竟然如此龐大?黑山老祖這等存在,竟然隻是其中之一?那其總壇“幽冥峒”,又該是何等恐怖?
    “此外,”周文淵補充道,“我們還在宮內發現了一些被囚禁的人,大多是附近失蹤的山民和獵戶,還有……柳州那位韋昆獵師的幾位同門!他們是被巫神教抓捕而來,用於試驗煉製‘狼煞’或是抽取生魂的!韋昆獵師得知消息,已經從柳州趕來,去相認並照料了。”
    馮三界的傳承者也牽扯其中,而且損失不小。這更說明了巫神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趙清真沉默片刻,消化著這些信息。局勢遠比想象的複雜。黑山老祖雖除,但兵主核心隱患仍在,巫神教主力未損。廣西,乃至整個天下,依舊危機四伏。
    他看向薛慕華:“薛先生,依你之見,我的傷勢,還需多久能恢複行動?”
    薛慕華停下搗藥,瞥了他一眼:“你底子厚,道境又古怪,恢複得比我想象的快。不過,‘萬籟寂’那一下透支太狠,想完全恢複,沒個把月靜養是不可能的。但要是隻想能動彈,不影響基本行動嘛……”他摸了摸下巴,“再躺兩天,配合我的藥,勉強能下地走走吧。不過警告你,短期內別再動用那種層次的力量,否則道基真的會崩,神仙難救。”
    兩天……趙清真心中稍定。他不能在此久留。兵主核心如同定時炸彈,巫神教總部更是心腹大患。
    “兩天後,我們必須處理兵主核心。”趙清真決然道,“盤阿公,可否請諸位鬼師盡力維持封印?待貧道稍複元氣,再設法尋找徹底解決之道。”
    盤阿公點頭:“義不容辭。”
    周文淵道:“我也會聯絡桂林府學乃至更上層的官府,將巫神教之事上報,希望能引起重視,調集更多力量應對。”
    薛慕華懶洋洋地道:“你們忙你們的,我嘛……對那‘兵主核心’和‘幽冥峒’倒是有點興趣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跟你們再走一段吧。”
    有了初步的計劃,眾人心中稍安。
    接下來的兩天,趙清真便在木屋中靜養。他不再強行衝擊境界,而是細細體悟與黑山老祖一戰,尤其是最後施展“萬籟寂”以及重傷後療傷過程中的種種感悟。對歸墟意境的領悟更加深刻,不再局限於“寂滅”,更觸摸到了一絲“死極生還”、“有無相生”的玄妙。歸塵劍置於身旁,劍身那暗金色的光澤似乎愈發內斂深沉,劍脊上的雷紋偶爾會閃過一絲混沌色的電光。
    周文淵與盤阿公則忙於處理聯軍後續事宜,安撫傷亡,分配戰利品(主要是從黑煞宮找到的一些金銀和未被汙染的物資),並與各峒寨頭人鞏固盟約,約定共同守護黑山,防範巫神教卷土重來。
    韋昆與獲救的同門相見,自是悲喜交加,對趙清真等人感激不盡。他身體已好轉,要追隨趙清真,繼續對抗巫神教。
    第三天清晨,趙清真感覺身體恢複了些許氣力,雖然真元依舊稀薄,但已能自如行動。他走出木屋,陽光灑在身上,帶來一絲暖意。
    聯軍大部分已經各自返回村寨,隻留下部分人手協助善後。那峒寨雖然經曆了戰火,但劫後餘生的村民們臉上多了幾分希望與堅定。
    趙清真、周文淵、盤阿公、薛慕華,以及傷勢稍愈的韋昆,再次來到了那座籠罩在陰霾中的黑煞宮前。
    宮內的血腥與怨氣已被清理大半,但那股源自兵主核心的壓抑感依舊存在。他們徑直來到宮殿最深處的祭壇。
    祭壇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暗紅色的血池,池中血液早已凝固發黑,散發著惡臭。血池上方,懸浮著那顆不斷扭曲變幻的“兵主核心”,暗紅與漆黑的光芒交織,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煞氣。一圈由盤阿公等人布下的、閃爍著五彩巫儺光芒的陣法光罩,將其籠罩在內,但光罩上的符文明顯在不斷被煞氣侵蝕,光芒閃爍不定。
    “封印支撐不了太久了。”盤阿公沉聲道,“最多再有五六日,煞氣就可能衝破封印。”
    趙清真凝視著那枚核心,他體內的歸墟道境似乎受到牽引,微微波動。他能感覺到,這核心內部,不僅僅有狂暴的兵主煞氣,還有一股更加古老、更加蠻荒、充滿了不甘與戰意的殘缺意誌——那是上古“兵主”被封印於此的殘魂!
    直接摧毀?以他現在的狀態,根本做不到。而且,強行摧毀可能導致核心內的力量徹底失控爆炸,後果不堪設想。
    尋找其他“盤王鎮煞令”碎片?時間來不及,而且碎片散落各處,尋找如同大海撈針。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趙清真陷入沉思,回憶著之前療傷時,引導、轉化體內煞氣的經曆。一個大膽的念頭再次浮現。
    “或許……可以嚐試‘容納’與‘轉化’。”他緩緩開口。
    眾人皆是一驚。
    “容納兵主核心?道長,這太危險了!”周文淵急道。
    “非是直接容納其本體。”趙清真解釋道,“貧道是想,以其為核心,布下一座特殊的‘劍域’或者說‘道域’,以歸墟意境為根基,將這片區域化為一個緩慢‘化歸’、‘磨滅’其煞氣的熔爐。而非強行封印,而是引導其力量,使其在漫長的歲月中,自行歸於沉寂。”
    他看向盤阿公:“此法需借助此地殘存的巫儺陣法根基,以及盤阿公和諸位鬼師的守護之力,防止煞氣外泄。”
    他又看向薛慕華:“或許,也需要薛先生以冥醫之法,穩定核心狀態,避免其劇烈反抗。”
    最後,他看向周文淵和周遭:“更需要周先生以浩然正氣,洗滌此地怨念,並需要聯軍勇士長期駐守,防止外人幹擾。”
    這是一個極其宏大的構想,近乎改天換地!將這片凶地,變成一個巨大的“淨化”場所!
    盤阿公目光閃爍,仔細推演著可能性,最終緩緩點頭:“以祖靈之力為引,以巫儺陣法為基,配合道長的歸墟意境……或許,真的可行!這比單純的封印,更具主動性!”
    薛慕華也難得地露出了感興趣的神色:“把這裏當成一個‘病灶’來處理?有意思!我可以布置一些藥石陣法,從外部滲入,加速其‘壞死’過程。”
    周文淵沉吟道:“浩然正氣,確實能中和戾氣。若能在此地設立學塾,傳播聖賢之道,潛移默化,或能從根本上淨化此地方氣。”
    韋昆抱拳道:“守護之事,我馮三界一脈,義不容辭!”
    見眾人支持,趙清真心中一定。雖然此法對他消耗極大,且需長期維持,但似乎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
    “事不宜遲,我們這就開始準備!”
    接下來的時間,眾人分工合作。盤阿公召集所有能動的鬼師,重新加固和調整巫儺陣法,將其從“封禁”轉為“引導”與“淨化”。薛慕華則在陣法外圍,以各種奇異的藥材和礦物,布置下層層疊疊的藥石陣紋,散發出或清涼、或溫熱、或沉寂的氣息,滲透進去,穩定兵主核心那躁動的力量。周文淵則帶領一些識字的聯軍勇士,開始在黑煞宮外圍清理出一片空地,準備建立簡單的屋舍,作為日後駐守和講學之所。
    而趙清真,則立於祭壇之前,歸塵劍插於身前。他閉上雙眼,心神徹底沉入歸墟道境之中。這一次,他不是要將力量施放出去,而是要以自身道境為引,溝通天地,將這片區域,緩緩拉入一個類似於“身化歸墟”的奇異狀態之中。
    這是一個緩慢而精細的過程,比戰鬥更加耗費心神。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引導歸墟意境,與盤阿公的巫儺陣法、薛慕華的藥石之力、周文淵的浩然正氣相互融合,形成一個穩定而持久的淨化力場。
    他的臉色再次變得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但眼神卻無比堅定。
    歸塵劍微微震顫,劍格北鬥七星投射下朦朧的星輝,與巫儺陣法的五彩光芒、藥石陣紋的奇異光澤、以及那若有若無的浩然正氣,緩緩交織、融合……
    一個以兵主核心為“薪”,以歸墟意境為“爐”,集合了道、巫、醫、儒四家之長的特殊淨化域場,正在這曾經充滿死亡與汙穢的黑煞宮深處,悄然孕育。
    這或許,是對抗巫神教,化解兵主之劫的一條全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