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洱海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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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了莽枝山那幽深魔窟,趙清真並未急於追尋那渺茫的“聖主”蹤跡。魔教經此一挫,必然更加隱蔽,盲目追尋反易落入陷阱。他心念通達,深知滌蕩妖氛、護佑生靈亦是修行之本。既然身處雲南,便當將此間縈繞不散的邪祟鬼魅,一一掃除,還這片瑰麗山水以本來麵目。
他依照輿圖指引,折而向北,往那素有“風花雪月”之稱的大理府折返而去。
一路行來,山勢漸高,氣候不似滇南那般濕熱,反而多了幾分清爽。點蒼山十九峰如屏如障,巍峨聳立,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雲霧繚繞其間,平添無數神秘。山腳下,洱海如鏡,煙波浩渺,碧水藍天,相映成趣。大理古城雄踞於蒼洱之間,城郭儼然,白族民居青瓦白牆,錯落有致,三塔寺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耀,梵唱隱隱,佛國氣息濃鬱。
然而,趙清真神識掃過,仍能察覺到這片看似祥和的土地之下,潛藏著幾縷不諧的氣息。尤其在那洱海深處,以及蒼山某些人跡罕至的幽穀,隱隱有妖異之力盤踞,雖不及魔教那般詭秘霸道,卻更具本土精怪之靈性與執念。
他先行至洱海之濱,尋了一處漁村打聽。漁民們對前些時日滇池有高人斬除水怪之事已有耳聞,見趙清真氣度不凡,便也多了幾分信任與期待。
“仙長可是為那‘望夫雲’之事而來?”一位須發皆白的老漁翁,聽聞趙清真詢問洱海異事,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憂懼。
“望夫雲?”趙清真心中一動,他似乎有耳聞,但不知具體情況。
“是啊,”老漁翁歎了口氣,指著洱海東岸玉案山方向,“那是很久以前的傳說了。說是古時有一白族女子,丈夫被征去打仗,久久不歸,女子便每日站在玉案山上眺望洱海,盼望夫君歸來,最終淚盡而亡,化作一朵白雲,永駐山頭,人稱‘望夫雲’。”
他頓了頓,臉上恐懼之色更濃:“這本是個癡情故事。可近來……卻變了味!每當那朵形似女子的白雲出現,尤其月色清朗的夜晚,洱海上便會升起濃得化不開的大霧,霧中常有女子悲泣之聲,婉轉淒切,聞者傷心。更有甚者,若有年輕男子單獨行船,被那哭聲所惑,循聲而去,便會連人帶船消失在那濃霧之中,再無音訊!我們都道,是那女子的執念化成了妖雲,在攝取生人魂魄,尋找她那永遠回不來的丈夫哩!”
執念化妖?攝取生魂?趙清真微微頷首。天地有靈,眾生有情,過於強烈的執念與情感,曆經歲月沉澱,吸收天地精華,確有可能孕育出精怪之屬。這類精怪,往往因執念而生,其行為也圍繞執念而行,與尋常害人的妖魔有所不同,但也需疏導化解,否則遺禍不淺。
“老丈可知,那雲霧通常在何處出現?可有固定時辰?”
“多在玉案山對著的洱海水域,尤其是月圓之夜,子時前後,最為頻繁凶猛。”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趙清真謝過老漁翁,於附近尋了一處僻靜之地調息,靜待夜晚降臨。
是夜,恰逢月圓。皎潔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將洱海照得一片澄澈,波光粼粼。蒼山十九峰在月色下顯得更加幽深靜謐。子時將近,果然見玉案山峰頂,一縷潔白的雲氣嫋嫋升起,初時尋常,漸漸凝聚,竟真的化作一個模糊的、仿佛身著白族服飾、翹首以盼的女子身形,在月光下淒清獨立。
與此同時,原本平靜的洱海湖麵,毫無征兆地升騰起濃密的、帶著刺骨寒意的白色霧氣,迅速彌漫開來,將大片水域籠罩。霧氣之中,隱隱傳來女子悲悲切切的哭泣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直透人心,勾起人內心最深處的離愁別緒與相思之苦。
趙清真立於岸邊,神識探入霧中。隻覺這霧氣並非尋常水汽,其中蘊含著一種極其精純又極其悲傷的精神力量,確實能惑人心智。他看到幾艘夜泊的漁船,船上的漁民早已被哭聲所懾,眼神迷離,如同夢遊般走向船頭,似乎要投入水中,去尋覓那哭聲的來源。
“哎……”趙清真輕歎一聲,這雲妖並非主動害人,而是其散發的悲念過於強大,影響了心智不堅之輩。他並未立刻施展雷霆手段,而是將自身那蘊含“歸墟之心”的平和意境緩緩擴散開來。
意境過處,那濃密的、蘊含著悲傷念力的霧氣,仿佛被一股溫暖而寧靜的力量撫平,變得稀薄、柔和了許多。那勾魂攝魄的哭聲,也仿佛被隔絕了一層,威力大減。船上那些眼神迷離的漁民,猛地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回想起方才的舉動,皆是後怕不已,連忙駕船倉皇向岸邊逃來。
趙清真一步踏出,已淩波立於那霧氣最濃鬱的水域上空。他並未散發任何敵意或威壓,隻是以神念溫和地投向那玉案山頂的“望夫雲”:
“塵歸塵,土歸土。斯人已逝,執念何苦?徒增殺孽,有違你當初盼夫平安之本心。放下吧,讓亡者安息,讓生者安寧。”
那雲氣所化的女子身影似乎顫動了一下,哭泣聲戛然而止。濃霧翻湧,一股更加龐大、更加悲傷,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意念衝向趙清真:
“放下?如何放下?!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找不到他,我絕不入輪回!你們這些外人,休要來管!”
意念之中,充滿了數百上千年的等待、失望、以及最終化為偏執的瘋狂。
趙清真搖頭,知道單純勸說無用。這執念已深植其“靈核”,近乎成魔。他心念一動,歸墟意境變化,不再僅僅是平和,而是顯化出“映照”之能。他以自身為鏡,將一股更加浩瀚、更加悠遠的氣息——仿佛時空長河的流淌、萬物生滅的輪回景象——映照向那朵妖雲。
“你看……”
在他的意念引導下,那雲妖“看”到了:時光荏苒,王朝更迭,當年征戰的士兵早已化為黃土,連那段曆史都已在歲月中模糊。她的丈夫,或許早已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或許另有機緣,終老他鄉。無論如何,那段緣份,在事實上早已終結。她的等待,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空。
“不……你騙我!你扭曲了時光!他一定還在某處!”雲妖發出尖銳的意念反駁,但其中已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與恐慌。趙清真映照出的“真實”,正在衝擊她賴以存在的執念根基。
“非是扭曲,而是讓你看清真實。”趙清真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等待,感動天地,化而為雲,此乃‘情’之極致。然,情之極,亦可為障。你困於己心,不見真實,更累及無辜,此非情,乃‘孽’也。”
他並指如劍,淩空虛劃,並非攻擊,而是以歸墟真元混合自身對“放下”與“解脫”的感悟,勾勒出一道玄妙的“清淨往生符”。符文化作一道柔和的金光,如同溫暖的晨曦,照向那朵妖雲。
“癡情人,還不醒悟?執念消,靈性存,我助你洗盡鉛華,重歸天地,或有一線機緣,於未來世再續前緣,亦未可知。若再沉淪,唯有靈性泯滅,徹底消散一途。”
那“望夫雲”在金光照耀下,劇烈地翻騰、扭曲,其中傳出痛苦與掙紮的意念嘶鳴。它在抵抗,抵抗那揭示真相的光芒,抵抗那指向解脫的路徑。數百年的執念,豈是輕易能夠放下?
然而,趙清真的歸墟意境,最擅長安撫、化歸躁動之氣。那金光如同母親的手,溫柔卻堅定地撫平它意念中的波瀾,洗滌那積鬱了太久的悲傷與怨憤。
漸漸地,雲妖的抵抗弱了下去。那模糊的女子身影,在金光的沐浴下,似乎變得透明、純淨了許多,臉上的悲戚之色漸漸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繼而是一絲……釋然?
“原來……真的……已經那麽久了嗎……”一聲幽幽的歎息,在趙清真和所有隱約能感知到此處異常的生靈心中響起。
那凝聚不散的雲氣女子身形,開始緩緩消散,化作點點晶瑩的、蘊含著純淨思念之力的光點,如同無數飛舞的螢火,升上夜空,與月光、星辰融為一體。那籠罩湖麵的濃霧也悄然散去,重現月華如水,湖平如鏡。
一股精純的、脫離了執念束縛的靈性本源,在趙清真那道“清淨往生符”的接引下,嫋嫋升騰,最終沒入虛空,不知往何處輪回去了。
洱海之上,重歸寧靜。那困擾此地多時的“望夫雲”之患,自此消弭。
解決了洱海之事,趙清真又將目光投向了蒼山。據聞蒼山玉局峰有“石妖夜泣”,遇之者會染怪病,皮膚僵硬如石。他深入蒼山,憑借強大的神識,很快在一處偏僻的、蘊含著特殊礦脈的山穀中,找到了一塊通體青黑、形似婦人的奇異巨石。此石因長期受地底某種放射性礦物(古人謂之“石毒”)侵蝕,又沾染了山中動物死前的恐懼怨念,竟生出微弱的靈性,能散發一種令人血肉僵化的力場,並非主動害人,而是其存在本身即為災害。
趙清真以歸墟真元將其包裹,緩緩化去那“石毒”與怨念,將其還原為一塊普通的、不再散發異力的巨石。還有無為寺“妖僧攝魂”的傳聞,他親自前往查探,發現乃是寺中一株千年古柏,因聽經年久,生出靈性,其樹影在特定月光下會產生迷幻效果,引人癡傻,並無主動攝魂之能。他與寺中住持說明情況,以符咒暫時封禁了古柏的迷幻之力,建議其移至後山清淨處,由高僧每日誦經化解其戾氣,引導其向善。
一連數日,趙清真行走於大理各地,依仗其提升後的道境與手段,或疏導,或化解,或封印,將世人提及以及新發現的幾處精怪作祟之地一一清理。其過程雖不及與魔教搏殺那般驚心動魄,卻更需耐心、智慧與對天地萬物的一份慈悲之心。
這一日,他來到大理古城之內。古城人流如織,商鋪林立,各族百姓往來穿梭,一派繁華景象。然而,在路過城西一處廢棄的古宅時,趙清真卻停下了腳步。
這古宅占地頗廣,但牆垣傾頹,門戶緊閉,院內雜草叢生,散發著一股陳腐的氣息。更引他注意的是,宅院上空,隱隱盤旋著一股極其隱晦、卻又異常執拗的“念”力。這念力並非妖氣,也非魔氣,而是一種……類似於“詛咒”或“誓願”的精神殘留,曆經數百年而不散,影響著這片地域的氣運。
他向附近居民打聽,得知此宅乃是前朝一位楊姓進士的府邸。傳說這位楊進士為人耿介,因直諫觸怒權貴,被誣陷下獄,含冤而死。臨死前曾發下毒誓,詛咒那些構陷他的仇敵斷子絕孫,且其怨念不散,要親眼看著仇家敗落。後來,那些權貴果然或因黨爭,或因罪責,陸續家道中落,甚至橫死。而這座宅院也自此荒廢,據說夜間常有異響,無人敢靠近,被視為凶宅。
“原來是忠良屈死,一口怨氣不散,混合著當年的毒誓,形成了這‘詛念之地’。”趙清真明了緣由。這等念力,因含著“正義”與“冤屈”的成分,比尋常怨靈更難化解,它並非主動害人,但其存在本身,就如同一個不斷散發著負麵信息的源頭,影響著周遭環境與居民的心緒,長久下去,恐生變故。
他沉吟片刻,並未強行進入宅院驅散念力。那樣做,等於否定了那楊進士的冤屈與堅持,恐引其殘念激烈反抗。他尋來當地裏長與幾位年高德劭的白族老者,說明情況。
“楊公忠義,令人敬佩。然,數百年過去,仇敵早已化作黃土,王朝亦已更迭。執著於過往冤屈,使忠魂不得安息,更累及後世鄰裏,非楊公本願。”趙清真對眾人道,“貧道欲行法事,非為驅散,而為‘告慰’與‘疏導’,需借諸位鄉老一份‘見證’與‘祈願’之力。”
眾人對這位近日來在大理清除諸多怪異的高道早已信服,聞言紛紛應允。
是夜,月明星稀。趙清真在古宅大門外設下香案,並未開壇作法,隻是靜立於前。那幾位鄉老與裏長,以及一些聞訊而來的膽大百姓,皆肅立於後。
趙清真取出一張特製的、以自身蘊含“歸墟之心”的真元書寫的“安魂滌念符”,並未點燃,而是以神念催動,使其懸浮於空,散發出柔和而浩大的平和氣息,籠罩整個古宅。
他並未誦讀超度經文,而是麵向古宅,朗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也仿佛穿透了時空,抵達那冥冥中的殘念所在:
“楊公在上,後世道士趙清真,偕此地父老,敬告英靈。”
“公之忠烈,日月可鑒;公之冤屈,天地同悲。然,時光流轉,善惡有報,昔年構陷之徒,早已伏法遭譴,魂飛魄散。公之大恨,已得昭雪。”
“今,大明盛世,海晏河清。公若泉下有知,當見江山依舊,百姓安樂。昔日之仇,已如雲煙;公之忠名,當流芳百世,激勵後人,而非困守於一宅,與腐朽同塵。”
“請公放下執念,釋懷往昔。此地父老,皆感公之忠義,願世代傳頌公之事跡,使公之精神,長存於蒼洱之間。望公英靈,早登極樂,或護佑此方水土,見證太平。”
他的話語,蘊含著歸墟意境那包容、安撫、乃至引導輪回的力量,更結合了眾多鄉老那份純粹的“見證”與“祈願”之力,形成一股強大的、正向的精神洪流,湧向那古宅中盤踞數百年的詛念。
起初,宅院中陰風驟起,似有嗚咽抗議之聲。但漸漸地,那風聲變得平和,那嗚咽化為了歎息。
趙清真感受到,那股執拗的“詛念”,在眾人真誠的告慰與祈願之下,開始鬆動、轉化。其中的冤屈與怨恨被慢慢撫平,而那“忠義”的核心,則被剝離出來,變得更加純粹、光明。
懸浮的靈符無火自燃,化作一道青煙,嫋嫋升起,並非消散,而是如同橋梁,接引著那股被淨化的、代表著“忠義”的純淨念力,升上夜空,與星月同輝,或許融入了這片土地的氣運之中,真正開始護佑此地。
古宅上空,那盤旋數百年的陰鬱氣息,徹底消散。月光灑落院中,竟顯得有幾分清朗寧靜。
眾人隻覺渾身一輕,仿佛卸下了某種無形的負擔,對趙清真更是敬若神明。
經此一事,趙清真對“道”的理解更為深刻。降妖除魔,並非隻有劍與火。觀照人心,疏導執念,安魂慰靈,亦是大道之行。
大理之事已了,他婉拒了所有人的挽留,飄然離去。雲南廣袤,未知的妖異與需要撫平的執念,還有許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