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雲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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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
    她的反擊,她的質問,那讓滿堂震驚的場麵……難道全都是她昏迷前的一場幻覺?
    她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在最關鍵的時刻,像個懦夫一樣暈了過去?
    所以,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沈莉母女,還是進了蘇家的大門。
    ......
    光陰荏苒,一晃便是半年。
    這半年,秦望舒過得如同身處煉獄。
    那座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空中樓閣,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像是她瀕死前的一場夢。
    而現實,卻比夢境殘酷百倍。
    她試過。
    她真的試過去改變。
    當沈清柔“不小心”將一碗滾燙的參湯灑在祖父最心愛的畫作上,哭著說是因為自己手笨,又怕姐姐責罵時。
    秦望舒沒有像前世那樣暴怒,而是平靜地看著她表演。
    可結果,沈莉隻是歎了口氣,對她道:“望舒,清柔年紀小,又是你妹妹,你多讓著她些。”
    當沈莉在府裏宴請貴婦,話裏話外都在暗示秦望舒長於鄉野,不懂規矩,全靠她這個當娘的日夜教導時。
    秦望舒當場便用一手流利典雅的簪花小楷,寫就一篇文章,震驚四座。
    可轉頭,沈莉就抱著她哭訴:“我的兒,你這般優秀,娘真是為你高興!都怪娘沒本事,讓你吃了這麽多年的苦,連累你被人非議。”
    瞧。
    她所有的反擊,都像打在棉花上,最終隻會變成沈莉母女用來博取同情的工具。
    她們的段位太高了。
    一個精通捧殺,一個擅長示弱。
    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在蘇家大院裏長袖善舞,硬生生將她這個正牌的蘇家養女,襯托成了一個尖酸刻薄、容不下親娘和妹妹的惡毒小人。
    而秦望舒那點笨拙的、直來直去的反抗,在她們出神入化的演技麵前,簡直就是個笑話。
    久而久之,連最疼愛她的祖父,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疏離和不解。
    秦望舒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她像一個被困在蛛網裏的飛蛾,無論如何掙紮,都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張網越收越緊,將她牢牢困死在原地。
    那種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這天午後,秋陽正好,秦望舒正坐在窗邊,一頁一頁地翻看著手裏的醫書。
    這是她新養成的習慣。
    既然無法改變別人的看法,那便強大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房門被人猛地推開。
    沈清柔撲了進來,一張小臉慘白如紙,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
    她身上的裙角還沾著些許泥土,看起來狼狽不堪。
    “姐姐!姐姐……嗚嗚嗚……”
    她撲到秦望舒腳邊,死死抓住她的裙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秦望舒的視線從書上移開,落在她身上,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又來了。
    她心裏冷笑。
    “說。”
    一個字,冰冷,淡漠。
    沈清柔被她這個態度弄得一噎,準備好的滿腹委屈都卡在了喉嚨裏。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秦望舒,那眼神,活像是被全世界拋棄的小狗。
    “我……我隻是想去菊園給雲溪姐姐送些新做的芙蓉糕,想……想和她親近些,畢竟我們都是姐妹……”
    “可是她……”沈清柔的聲音帶上了哭腔,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她不但把點心全都打翻在地,還……還罵我!”
    秦望舒麵無表情地看著她,等著她的下文。
    沈清柔見她不為所動,心裏暗恨,哭聲卻更大了幾分,帶著濃濃的屈辱和憤恨。
    “她罵我是個沒皮沒臉的下賤東西!靠著我娘攀附蘇家,就是為了飛上枝頭變鳳凰!”
    “我跟她解釋,說我們隻是想和姐姐你一家團聚,她卻笑得更大聲了!”
    沈清柔說到這裏,猛地頓住,小心翼翼地抬頭,用一種既同情又恐懼的眼神望著秦望舒。
    “她還說……還說姐姐你……”
    “她……她罵姐姐你是個沒人要的野種!說你名義上是蘇家養女,卻連族譜都沒入!說蘇家主就是老糊塗了,才會被你這種狐媚子蒙騙!”
    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精準地紮向秦望舒最痛的地方。
    前世的她,聽到這番話的瞬間,理智便被怒火徹底燒毀。
    她視祖父為唯一的親人,視蘇家為自己的根。
    蘇雲溪這番話,不僅是在侮辱她,更是在踐踏她最後的尊嚴和歸屬!
    於是,她怒氣衝衝地殺到了菊園。
    那個畫麵,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裏。
    蘇雲溪,蘇家二小姐蘇令儀的獨女,向來是京城貴女圈裏最張揚跋扈的一位。
    她的父親是個入贅的寒門子弟,這讓她從小就活在一種極度驕傲又極度自卑的矛盾裏。
    她看不起任何人,尤其是秦望舒這個同樣出身不明的“養女”。
    那天的爭吵,激烈無比。
    蘇雲溪聽到秦望舒那不知從哪聽來的說辭,怔愣了片刻。
    “怎麽?我說錯了?”蘇雲溪一身火紅的騎裝,手握長鞭,下巴高高抬起,滿臉譏諷,“一個靠著我祖父憐憫才活下來的外人,也敢在我蘇家的地盤上撒野?你算個什麽東西!”
    “你再說一遍!”前世的秦望舒雙眼赤紅,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再說一百遍又如何?野種就是野種!”
    就是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導火索。
    秦望舒衝了上去,兩個十三歲的少女,像潑婦一樣扭打在了一起。
    混亂中,她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隻覺得手上一空,蘇雲溪便尖叫著向後倒去。
    “噗通!”
    水花四濺。
    蘇雲溪失足掉進了園中的荷花池。
    雖然很快就被下人撈了起來,並未傷及性命,但這件事,卻成了秦望舒“惡毒”之名的開端。
    祖父眼中的失望,二姑母蘇令儀那淬了冰的眼神,以及滿府上下“心狠手辣”、“不知感恩”的評語,都成了沈清柔躲在背後,那抹得意笑容的最好注腳。
    ……
    思緒回籠。
    秦望舒看著腳下哭得梨花帶雨的沈清柔,心中一片冰涼。
    又是這樣。
    熟悉的劇本,熟悉的台詞,連沈清柔臉上那恰到好處的委屈和驚恐,都和前世一模一樣。
    一股深重的挫敗感,像是無形的巨手,緊緊攫住了她的心髒。
    難道重來一世,她還是要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無力反抗嗎?
    老天爺讓她重生,難道就是為了讓她把前世的苦難,再原封不動地品嚐一遍?
    怎麽能這麽狠心!
    沈清柔見秦望舒久久不語,隻是臉色越來越白,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絲得意。
    她就知道,沒有哪個野種能忍受這樣的辱罵!
    秦望舒,你再能裝,也終究是個沉不住氣的蠢貨!
    她拉著秦望舒的衣袖,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勸道:“姐姐,你別生氣,雲溪姐姐她……她也是無心的,我們……我們不去跟她計較了好不好?我沒關係的,我受點委屈沒什麽……”
    好一朵聖潔的白蓮花。
    秦望舒在心中冷笑。
    她緩緩地,一點點地,將自己的裙擺從沈清柔的手中抽了出來。
    沈清柔一愣,抬頭看她。
    “姐姐?”
    秦望舒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裏沒有憤怒,沒有激動,隻有一片死寂。
    “你的公道,自己去討。”
    說完,她繞過還跪在地上的沈清柔,徑直朝外走去。
    沈清柔徹底懵了。
    劇本……不是這麽演的啊!
    秦望舒不該是怒發衝冠,跑去找蘇雲溪拚命嗎?
    她怎麽能……這麽平靜?
    “姐姐!你要去哪兒?你別衝動啊!”沈清柔反應過來,連忙從地上爬起來,裝模作樣地追了出去。
    然而,秦望舒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她沒有去找任何人理論,而是徑直走向了菊園。
    她要親眼去看看。
    看看那個前世與自己鬥了一輩子,最終卻落得那般淒慘下場的蘇雲溪。
    秋日的菊園,開得正盛。
    金黃的、雪白的、姹紫嫣紅的菊花,在風中搖曳生姿。
    遠遠的,秦望舒就看到了那個火紅的身影。
    蘇雲溪正站在一片寬闊的草地上,手持長弓,一次又一次地練習著射箭。
    她的身姿挺拔如鬆,神情專注而驕傲,每一箭射出,都帶著破風的銳氣。
    秦望舒沒有靠近,隻是靜靜地站在一棵桂花樹下,望著她。
    前世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
    蘇雲溪自小便囂張跋扈,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小霸王。
    可秦望舒後來才知道,她那滿身的尖刺之下,藏著的,其實是一顆再簡單不過的心。
    她愛憎分明,性烈如火,從未有過半點陰私算計。
    不知是從何時起,這位天之驕女,竟看上了那個從通州來的、名不見經傳的蔣家少爺。
    那是一場驚天動地的抗爭。
    蘇令儀絕不同意女兒下嫁,蘇雲溪便以死相逼,鬧得整個蘇家天翻地覆。
    最終,還是蘇雲溪贏了。
    她如願嫁給了心上人,遠赴通州。
    婚後的具體細節,秦望舒並不知曉。
    隻知道幾年後,蘇雲溪那位一向被蘇令儀壓製得毫無存在感的贅婿父親,突然在朝堂之上發了瘋,聲嘶力竭地控訴蔣家結黨營私,意圖謀反。
    這般沒有證據的胡言亂語,自然是當場就被罷官免職,扔進了大牢。
    而一向精明強幹的二姑母蘇令儀,則在趕往通州看望女兒的路上,離奇地被一夥山賊所害,屍骨無存。
    蘇雲溪的下場,淒慘到了極點。
    未滿二十,便雙親盡喪。
    二十歲那年,蔣家滿門十三口,在一夜之間,盡數中毒身死。
    除了蘇雲溪。
    她成了唯一的活口,活成了蔣家一縷孤魂,也成了整個京城最大的笑話和談資。
    ……
    秦望舒看著遠處那個還在不知疲倦地拉弓射箭的紅衣少女,心中五味雜陳。
    原來,她們都一樣。
    都不過是這棋盤上,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