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認知壁壘

字數:5718   加入書籤

A+A-


    磐石基地會議室裏。
    裏麵的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空氣循環係統發出的低沉嗡鳴是唯一的背景音,卻更襯出這裏的死寂。
    此時長條形會議桌兩側坐滿了人,肩章上的金星和專業技術徽章在冷光燈下無聲地訴說著他們的分量。
    基地最高指揮官陳峰少將,國家科技部特派員王文瀚,幾位麵容嚴肅的技術軍官,還有幾位來自戰略支援部隊的代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會議桌盡頭,那個獨立於人群之外,身姿筆挺如槍的女人上。
    何承遠坐在靠近夜鶯的位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四麵八方投射而來的審視、懷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敵意。安全屋的慘劇和巨大的代價陰影,沉重地籠罩著這個房間。
    冰冷的金屬牆壁滲著地下特有的寒氣,何承遠陷在冰冷的金屬椅子裏,脊背僵直,目光卻穿透了昏暗的空氣,死死釘在對麵空無一物的牆壁上。
    牆壁上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片慘白。但他看到的不是牆,而是安全屋合金大門在刺目白光中扭曲、撕裂,如紙片般拋飛的慢鏡頭回放。
    震耳欲聾的轟鳴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顱骨深處每一次心跳的擂擊。硝煙的味道濃烈得讓他窒息。年輕的警衛在死亡抵達前最後一瞬回頭望來的眼神,凝固在驚愕與某種決絕之間。
    犧牲不是模糊的數字,他們是一個有名字、有溫度、有未來的人。
    而現在隻剩下冰冷的數字。
    鮮紅的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何承遠的視網膜上,更燙在他靈魂深處。
    “三十七人犧牲,五十八人重傷,核心設備損毀百分之八三,安全屋基本報廢。”
    每一份報告都耗盡了何承遠胸腔裏僅存的氧氣。他抬起頭,視線艱難地聚焦在麵前坐著的人身上,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審視。
    “代價比預估的最高預案還要沉重三倍。是我的判斷失誤,低估了那群人的決心和滲透能力。” 何承遠把“我的”兩個字咬得極重,仿佛要將那沉甸甸的罪責刻進自己的骨頭裏。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叫王文瀚,國家科技部特派員,穿著一塵不染的深色製服,與這間充滿創傷和機油味的房間格格不入。
    王文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而冷靜,像手術刀精準地避開無謂的情感,隻剖析核心價值。他麵前的平板電腦顯示著“塵星”項目的核心數據摘要。
    “何教授,玉龍雪山的犧牲和損失,我們都深感痛心。” 王文瀚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種公式化的沉重,“正因為代價巨大,才更需要明確方向和價值。高層以及我本人最大的疑慮在於塵星項目目前的成果,其戰略價值究竟如何具象化?”
    王文瀚的指尖在平板上滑動,調出複雜的分子結構圖和能量流模擬圖:“您提交的理論模型,核心算法以及合成配方非常前沿,這點毋庸置疑。”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角落一個不起眼的被高強度合金容器封存的樣本,“‘塵星’材料的確可以代表人類材料學的巔峰,這點也毋庸置疑。”
    “但是。” 王文瀚話鋒一轉,聲音陡然加重,如同重錘落下,“理論,算法,配方,未裝配的樣品材料。它們加在一起,距離一個可以實際運行,驗證其劃時代意義的量子通訊裝置,還有多遠的鴻溝?我們不能為一場豪賭下注。賭的是您的‘未來通訊霸權’。你現在握著的籌碼,除了紙麵上的數據和幾塊無法直接使用的磚塊,還有什麽呢?”
    王文瀚身體微微前傾,無形的壓力籠罩過來:“我們付出了鮮血的代價,何教授。現在需要一個明確的、可預期的、關於實際產出的時間表。一個能真正證明‘塵星項目’值得那些犧牲。什麽時候能從藍圖變成現實?”
    “沒有這個保證,後續的支持將麵臨極其嚴峻的質詢。您必須理解上麵的顧慮。我們需要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果。”王文瀚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捕捉著何承遠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變化。
    “東西……” 何承遠喃喃重複,這個冰冷的詞匯像冰錐刺進他混亂的大腦。
    王文瀚說的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何承遠最脆弱、最自我懷疑的神經上。
    犧牲者的麵孔,爆炸的強光,名單上的血漬,量子實驗室的爆炸,何承遠仿佛又看到了那抹刺眼的紅暈。
    值得嗎?
    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未來霸權,填進去這麽多條鮮活的生命?包括他的家人。真的值得嗎?
    他引以為傲的塵星材料,在高級文明的標準裏,不過是勉強能用的殘次品。
    這微弱的火光真的值得用血肉去點燃、去守護嗎?
    繼續下去,磐石基地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玉龍雪山的安全屋?另一個巨大的流血祭壇?
    放棄的念頭如同毒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纏繞上何承遠的心髒。
    放棄意味著背叛了那些信任他、為他犧牲的人,意味著辜負了國家傾注的資源與期望,意味著親手掐滅人類可能在量子通訊領域實現躍遷的火種。
    巨大的道德漩渦將他吞噬,幾乎令他感到窒息。
    房間的陰影深處,夜鶯如同一個完美的幽靈,靜默地倚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她紫色的眼眸像最精密的掃描儀,將何承遠的痛苦掙紮,王文瀚的冷靜審視,分析的一清二楚。
    人類的悲傷,她理解其為生物化學基礎。
    人類的顧慮,她明晰其基於生存概率的決策邏輯。
    但她的信念始終鎖定在更宏大的目標上。守護和推動這個低等但具有潛力的碳基文明搖籃,在必要技術上實現最低限度的進化。
    在她的視野中,無形的能量讀數覆蓋了整個磐石基地的結構圖。厚重的岩層、多重合金裝甲、獨立能源循環、最高級別的電磁屏蔽和物理防禦。
    防禦等級評估結果:遠超被摧毀的安全屋數個數量級。
    邏輯結論:此處是推進“塵星”項目下一階段合成與初步組裝的理想之地。
    然而,人類決策層的“短視”變量,正形成顯著的阻礙。他們過分聚焦於短期、具象的“產出物”,從而低估基礎材料突破在技術樹上的意義。
    夜鶯的思維高速運轉,冰冷的邏輯鏈條清晰延伸:何承遠的動搖是項目當前最大風險因素。王文瀚施加的壓力正在放大這個風險。必須進行幹預,校正決策方向。
    潘多拉協議允許“教導”與“信息提供”。她需要一種既能繞過“直接創造”限製,又能有效破除當前僵局的方式。
    何承遠喉嚨發緊,巨大的疲憊和負罪感幾乎將他壓垮。他張了張嘴,沉重的帶著解脫與無盡恥辱的“放棄”音節,幾乎要衝破齒關。
    就在這時,陰影中的夜鶯動了。
    她像一道無聲的銀色流光,從倚靠的牆壁上分離出來,腳步輕得像不存在,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徑直走到了房間中央,站在了何承遠和王文瀚之間那無形的壓力分界線上。
    她的動作打破了房間內凝滯的死寂,瞬間吸引了所有目光。王文瀚的審視中帶上一絲被打斷的不悅和警惕。何承遠則愕然抬頭,混亂的思緒被打斷,眼中帶著迷茫。
    夜鶯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王文瀚,那眼神深邃得如同宇宙本身,帶著一種非人的穿透力,仿佛直接看穿了對方精密計算下的所有顧慮。
    然後她轉向何承遠,紫色眼眸裏沒有人類的安慰,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磐石般的篤定。
    “何老。”夜鶯的聲音依舊清冷平穩,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悲傷是燃料,不是枷鎖。懷疑是過程,不是終點。”
    她的視線落在何承遠緊握的雙手上,仿佛看穿了他內心那個幾乎脫口而出的決定:放棄塵星項目。
    “磐石基地的根基已築。”夜鶯的聲音清晰回蕩在壓抑的房間裏,每一個字都敲打在金屬牆壁上,發出無形的回響,“動搖它,才是對犧牲的最大辜負。”
    她微微側首,目光再次迎向王文瀚鏡片後銳利的審視,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俯瞰般的重量。
    “關於‘產出物’的可見性。”夜鶯的嘴角微微上揚,那不能稱之為微笑,更像是一種精密程序啟動前的確認信號,“你們的‘時間表’焦慮源於認知局限。我將提供一個‘必要信息’進行演示’。”
    她特意強調了“必要信息”和“演示”這兩個詞,如同在嚴謹的法律條文下劃出重點。
    “這將糾正。”夜鶯的眼眸鎖定王文瀚,清晰冷冽地吐出最後兩個字。“你們的認知偏差。”
    話音落下的瞬間,休息室內壓抑的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撕開了一道裂縫。
    何承遠眼中的絕望迷茫被一種猝不及防的驚愕取代,掌心傳來的刺痛感變得無比清晰。
    王文瀚鏡片後的銳利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他挺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那冰冷的“偏差”二字,如同兩顆精確製導的子彈,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這位特派員賴以建立所有邏輯和權威的基石。
    夜鶯的身影立在渾濁的光線下,宛如一塊來自異星的寒鐵,沉默地宣告著規則的重寫。
    可夜鶯的話在王文瀚等人看來,更像是在巨大壓力下孤注一擲的表演,一個試圖用虛無縹緲的東西掩蓋當前困局的***。
    “鶯女士。”陳峰少將的聲音低沉而威嚴,打破了沉默,他銳利的目光敢於直視著夜鶯那雙非人的紫色眼眸,鄭重的說道:“磐石基地的資源與信任,是建立在實打實的成果和清晰可見的風險評估之上。你能證明‘星塵’項目的核心價值嗎?”
    王文瀚推了推眼鏡,微微頷首,沒有說話,但那姿態無疑在說:拿出讓我們信服的東西。
    夜鶯的神情沒有絲毫波動,她甚至沒有看陳峰或王文瀚,隻是微微抬起右手,纖細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輕輕一點。
    嗡!
    會議桌正前方巨大的主屏幕瞬間亮起,光芒驅散了房間角落的陰影。屏幕上並非預設的PPT或圖表,而是如同活水般流淌的數據洪流!
    基地內部通訊網絡的拓撲圖、全球主要通訊衛星的實時軌道參數、大氣層不同高度的電磁幹擾頻譜圖。無數複雜、動態的數據流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被調取、整合、分析。
    這些數據來源各異,加密等級極高,此刻卻如同溫順的溪流,在夜鶯無聲的指令下匯聚成一張覆蓋全球動態的“通訊環境圖”。
    幾位技術軍官瞬間坐直了身體,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這種級別的數據調用權限和實時處理能力,遠超基地現有係統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