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謊言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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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蒙古包裏,祁明遠仰臥在羊毛氈上,眼睛盯著天窗外閃爍的星河。
    這一次的清醒並非失眠,而是思緒如賽裏木湖的波浪般翻湧,關於拍攝計劃,關於草原的故事。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被麵上的雲紋刺繡,那些細密的針腳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這床由蘇蘇洛阿媽親手縫製的被子,仿佛被注入了遊牧民族的靈魂,裹挾著陽光、青草和奶香的氣息,讓他緊繃的神經漸漸鬆弛。
    眼皮不自覺地開始打架時,祁明遠瞥了眼手機,21:47。
    這個在城裏通常他都還沒開始碼字的時間,此刻卻讓他感受到久違的睡意。
    機器量產的羽絨被永遠給不了這種溫暖,那是千萬次穿針引線中沉澱的生命力。
    最終,祁明遠在羊毛被溫暖的包裹中沉沉睡去。
    蘇蘇洛阿媽繡在被子上的雲紋仿佛活了過來,在月光下輕輕搖曳,將他引入一個奇妙的夢境。
    恍惚間,他的身體漸漸變得輕盈,化作一株金蓮花紮根在草原上。
    他能感受到根須在肥沃的土壤中舒展,汲取著大地的養分。
    微風拂過花瓣,他看見其其格跪在開滿野花的山坡上,專注地調整相機焦距,鏡頭後的雙眸比清晨的露珠還要明亮。
    還聽見不遠處蒙古包裏,蘇蘇洛阿媽一邊哼唱著古老的繡花調,一邊穿針引線,銀針在陽光下劃出細碎的光點……
    漸漸地,祁明遠的意識開始擴散,仿佛化身為千萬朵金蓮花,在廣袤的草原上同時綻放。
    晨光熹微中,一位白發蒼蒼的老牧人盤坐在敖包旁,布滿老繭的手指輕撫馬頭琴,悠揚的《牧馬長調》喚醒了沉睡的牧場。
    烈日當空時,一位身著紅色蒙古袍的少女策馬飛馳,七彩綢帶在飛揚的發絲間舞動。
    夕陽西下處,成群的綿羊踏著金色的餘暉歸來,頸間的銅鈴奏響悠遠的樂章。
    更奇妙的是,他甚至可以感知到草原的生命律動,春日裏,融化的雪水滲入泥土時帶來的細微震顫。
    夏夜裏,螢火蟲掠過草尖時攪動的溫柔氣流,深秋時,第一片泛黃的白樺葉飄落時,大地發出的那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而他就仿佛,真的變成了草原的一部分一樣,許多從沒見過的畫麵在他的夢中浮現。
    直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把祁明遠從夢境帶回了現實。
    祁明遠猛地睜開眼,發現晨曦剛剛染白蒙古包的天窗。
    “祁作家!阿媽讓我帶你去放羊咧!”巴圖渾厚的聲音穿透蒙古包的氈布。
    祁明遠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這就來!”
    他三兩下套上蒙古袍,動作利落得像在部隊出早操。
    蘇蘇洛阿媽的提議正合他意,想要寫活草原,就得先活成草原人。
    昨夜那個化身金蓮花的夢,更讓他確信這片土地下埋著無數等待被講述的故事。
    掀開門簾時,朝陽正斜斜地照在巴圖古銅色的臉上。
    “阿媽讓我告訴你,”這個蒙古漢子拍了拍身旁的馬鞍,“好作家得跟馬頭琴手一個樣,琴弦裏得裝著四季牧場的風聲,筆底下才能淌出真東西。”
    馬頭琴手,祁明遠還是知道的,他畢竟是一個文化類博主,所以對一些記錄少數民族曆史的職業,也有一些了解。
    他們用琴弦代替筆墨,將草原的曆史、英雄傳說和牧民生活譜寫成悠揚的曲調。
    就像祁明遠用文字記錄,琴手則是用旋律書寫草原的史詩。
    就在他們準備動身的時候,巴圖突然勒住韁繩,馬匹噴著鼻息在原地踏了幾步。
    他轉過身,古銅色的臉龐在晨光中顯得格外肅穆,他頓了頓,手指向遠處的敖包,“還有件事,阿媽讓我務必提醒你,草原的規矩,比狼群的紀律還要嚴苛。”
    “阿媽早就知道,那天和其其格一起冒犯祭祀的漢人就是你。但林大夫和黃專家為你打了包票,說你是從湖北千裏迢迢來幫我們的。”巴圖的聲音低沉下來,他拍了拍馬脖子,語氣稍緩,“所以他們願意把這事當作……嗯,一場被風吹散的誤會。”
    祁明遠的臉頰微微發燙,那句“從湖北千裏迢迢來幫他們”的話讓他有些無地自容。
    最初,他隻是想逃離那個充斥著失敗氣息的城市,像隻無頭蒼蠅般偶然撞進了這片草原。
    可如今在牧民們淳樸的目光中,他竟被誤讀成了一個心懷善意的援手。
    “我……”他張了張嘴,喉結上下滾動。
    林玘失望的眼神又一次浮現在眼前,像根細小的刺,輕輕紮在心頭。
    最終他抿緊嘴唇,將解釋的話語咽了回去。
    “之前的事是我不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澀,"現在我也是想做點什麽,一是彌補我的過錯,二是也希望能夠利用我的專業提供一些幫助,就比如蘇蘇洛阿媽的蒙古刺繡,這麽精美的工藝,不該被埋沒在草原深處……”
    陽光透過蒙古包的穹頂灑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祁明遠恍惚意識到,自己這個倉皇出逃的“逃兵”,此刻竟在牧民們熱切的目光中,慢慢蛻變成了他們期待的“幫手”。
    這個意外的身份轉換,像一泓清泉,正悄然浸潤著他幹涸的心田。
    查幹陶勒蓋村醫務室裏,黃璿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眼神裏帶著幾分銳利。
    “你真的相信他可以?我比較好奇,你為什麽不直接跟他明說呢?”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你明知道他是逃離來到的這裏,說白了就是一個逃兵!”
    林玘正在整理藥櫃的手頓了頓,轉過身來看著她:“誰還沒有挫折了,難道你曾經沒有想過放棄?”
    黃璿的臉色突然漲紅,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白大褂的衣角。
    “那不一樣!”她的聲音提高了八度,“我隻是……隻是有過念頭,可我從來沒有真的逃避!”
    窗外的牧羊犬突然吠叫起來,黃璿像是被驚醒般,聲音又低了下去:“他很明顯就是被城市打敗了,逃到這裏來,還說什麽采風……”
    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鬼才信!”
    林玘沒有立即回答,隻是輕輕擦拭著聽診器。
    醫務室裏隻剩下酒精棉球被捏扁的細微聲響,牆上“鄂疆同心”的錦旗在穿堂風中輕輕晃動,投下搖曳的影子。
    隨後,林玘將手中的藥瓶輕輕放回櫃中,轉頭看向窗外:“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他不行?”
    說話的同時,她舉起了手機,放在了黃璿麵前,“他本可以一走了之的,但現在他卻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