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終究還是卡在了他的喉嚨裏。
    祁明遠望著無邊的草浪出了會兒神，最終將視線轉向了人群中的黃璿。
    她正被“慕名而來”的牧民們圍在中間，談笑風生。
    此刻的她，哪還有半分湖北姑娘的模樣？
    褪色的蒙古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發間別著牧民送的銀飾，說話時總是不自覺地夾雜著蒙語和維吾爾語的詞匯，連比畫的手勢都帶著草原特有的豪邁。
    牧民們待黃璿就像對待自家女兒般親熱，有個哈薩克族大娘甚至親昵地捏了捏她的臉頰，用帶著口音的漢語說：“丫頭，晚上來家喝奶茶。”
    黃璿注意到祁明遠的目光，跟牧民們道別後，端著馬奶酒走了過來。
    “怎麽？羨慕我能跟他們處這麽好？”她將鑲銀邊的木碗遞向祁明遠，碗裏的馬奶酒泛著微微的泡沫。
    祁明遠搖搖頭，拒絕了黃璿的好意：“待會兒要直播，不能喝。”
    黃璿也不勉強，坐下後仰頭抿了一口馬奶酒，望著賽裏木湖的方向便開口講道：“我剛來時，牧民們見我就躲。記得第一次去牧蘭大嬸家推廣改良牧草，她直接讓兒子把牧羊犬放出來趕我。”
    隨後，她苦笑著搖起了頭，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腰間那把哈薩克小刀，“我們湖北人骨子裏刻著‘不服周’三個字，大別山出來的更是個倔脾氣。當年紅軍能在大別山紮下根，所以那一刻我心裏就有個念頭，那就是我黃璿非得在這賽裏木湖畔站穩腳跟不可！”
    說著她黃璿突然來了精神，從蒙古袍裏掏出個磨破邊的筆記本，封麵上“武漢市農科院”的字樣已經褪色。
    “我跟著牧民轉了三個月場，”她翻開筆記本，內頁貼著張泛黃的東湖綠道照片，“白天記錄博州牧草數據，晚上就著馬燈研究。我們把江漢平原的種植密度減半，再結合哈薩克牧民的‘冬窩子’選址經驗，總算摸索出適合這裏的改良方案。”
    隨後，她的指尖停在一頁密密麻麻的數據上：“這是參照隨州炎帝故裏的‘糧草輪作’模式改良的草場。但把湖北的水稻換成耐寒燕麥，去年那場寒潮，普通草場的羔羊凍死了兩成，我們的試驗田隻損失了5％。”
    遠處傳來牧民的吆喝聲，黃璿條件反射地用蒙古語回應，轉頭解釋道：“鄂州梁子湖的沉水植物修複技術，我們改用本地眼子菜後，在賽裏木湖岸邊的鹽堿地居然也見效了。”
    正說著，牧蘭大嬸遠遠扔來一塊奶疙瘩，黃璿淩空接住的動作，熟練得像個地道的牧區姑娘。
    “可是，你知道這背後的艱辛嗎？”黃璿的聲音微微發顫，目光投向遠處連綿的草原，“就拿現在推廣的溫室蔬菜大棚來說，每一個棚子背後都藏著說不盡的故事。剛來草原時，我隻是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可現在草原用她的寬廣包容了我，這裏的每一縷風、每一株草都在告訴我，這裏早就是我的家了。”
    微風拂過她的發梢，她突然起身，語氣堅定地說道：“今年，我的服務期就滿了，但我已經遞交了留任申請。當看到第一批大棚蔬菜豐收時牧民眼裏的光，當聽到孩子們用生澀的漢語喊我‘阿姐’，我就知道，這片草原早已把根紮進了我的生命裏。這片土地，這些人，讓我找到了真正的歸屬，所以，我決定留在這裏！”
    祁明遠靜靜地注視著黃璿，她眼中跳動的光芒和眉宇間流轉的神采，讓他心頭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觸動。
    那是一種混合著欽佩、溫暖與向往的微妙情愫，像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麵，在他心底激起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卻帶著不可思議的感染力，讓他的嘴角不自覺地跟著她上揚。
    祁明遠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姑娘，心底湧起由衷的敬佩。
    “你真了不起，換作是我肯定做不來。”他的聲音裏帶著真誠的歎服。
    眼前的黃璿身形嬌小，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吃苦的樣子。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僅在這片草原紮下了根，還做出了那麽多實實在在的貢獻，贏得了牧民們發自內心的喜愛。
    想到這裏，祁明遠不禁有些慚愧，光是適應草原的飲食，對他而言就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坎。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黃璿的目光望向了祁明遠，語氣溫和而堅定，“你不是不行，隻是還沒找到那個能指引你的方向。等找到了，你說不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這話裏帶著幾分林玘的影子，卻又融入了她自己的感悟。
    祁明遠苦笑著搖搖頭：“也許吧。”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像籠罩在晨霧中的草原。
    現在的他就像一片飄搖的葉子，被命運的洪流推著前行，卻始終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林大夫回來了！是林大夫！”牧民中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隻見一群人如潮水般向一個方向湧去，那份熱情比迎接黃璿時還要熱烈幾分。
    “你還不知道吧？”黃璿望著被牧民們熱情圍住的林玘，眼中帶著溫暖的笑意，對祁明遠輕聲說道：“林玘剛來那會兒，可沒少碰釘子。近幾年鄉鎮衛生院和巡回醫療點的普及，可那些遵循傳統的老牧民，對這個帶著聽診器、穿著白大褂的‘漢人大夫’，心裏還是存著幾分戒備。”
    她回憶道：“記得第一次下鄉巡診，老耶魯說什麽也不肯讓林玘檢查，固執地說‘草原上的病痛，就該用祖傳的草藥和薩滿的祝福來治’。給薩仁打針那次更讓人哭笑不得，老人家緊張地直搓佛珠，念叨著‘鐵器會驚跑牲畜的守護神’。結果去年她孫子生病昏迷，林玘在暴風雪夜開車3小時，用隨身帶的氧氣袋和藥物穩住病情，最終把孩子送到縣醫院……”
    說著，黃璿的目光又落回到被牧民們爭相邀請去家裏做客的林玘身上，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容：“現在薩仁阿媽每次見到林玘，都要往他口袋裏塞一把自己采的雪蓮，說是‘給守護神還禮’。如今，在這片草原上，林玘的醫術已經贏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