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風起查幹陶勒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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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璿帶著滿腹疑雲離去,像隻被風吹亂了方向的百靈鳥。
她數次欲言又止,可哈丹大叔早已轉身融入氈房的陰影裏,根本沒給她追問的餘地。
其其格的婚約是假的,這個突如其來的真相,偏偏在她提及祁明遠要離開時才揭開。
其其格、婚約、祁明遠、離開……
這幾個詞在她的腦海中反複碰撞。
忽然間,她猛地勒緊韁繩。
馬兒揚起前蹄嘶鳴,草屑在夕陽中紛飛如金粉。
她難以置信地望向烏雲家的蒙古包,瞳孔裏倒映著晚霞,卻比夜色更驚惶。
“這不太可能吧?”黃璿的喃喃自語散在風裏,像片被風吹散的蒲公英。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韁繩,皮革發出細微的呻吟。
遠處有牧羊犬的吠聲傳來,卻蓋不住她胸腔裏擂鼓般的心跳。
林玘用肩膀撞了下祁明遠,笑得像隻叼到肉骨頭的牧羊犬:“有啥要搭把手的盡管開口,別學旱獺偷偷鑽洞跑了就行。”
雖然是玩笑,但玩笑裏卻藏著認真的提醒。
他知道現在不是追問的時候,更不是挽留的時機。
就像牧民不會強行拉住要轉場的馬群,他能做的隻是在祁明遠經過時,往他的褡褳裏塞塊奶豆腐。
遠處有馬頭琴聲悠悠響起,林玘望著天邊最後一道霞光:“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父母那邊...終究要你自己回去打開那本書。”
林玘側過臉看向祁明遠,目光變得格外認真:“逃避就像在武漢長江大橋上追自己的影子,看著忙忙碌碌,其實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祁明遠的聲音低沉而疲憊:“我盡力吧。”
他又何嚐不願直麵問題?
隻是父母的思維仿佛停留在另一個時空,任何理性的溝通最終都會演變成無謂的爭吵。
記憶中最激烈的那次爭執仍曆曆在目。
他試圖讓父親理解:“現在各行各業都不容易,我靠寫作不僅能養活自己,還能有所積蓄。自由職業也是一份正當職業,我靠本事吃飯,有什麽不光彩的?”
父親聽後當場勃然大怒:“我辛辛苦苦供你讀書,就是讓你做這種不靠譜的工作?你看看你二伯的兒子,在街道辦上班,那才叫正經工作!”
“街道辦的勞務派遣崗,真的就那麽穩定嗎?”祁明遠忍不住反駁。
“再怎麽說也比寫書強!”父親的情緒越發激動,“你堂堂大學生,還是黨員,退伍軍人,去哪找不到好工作?當初在報社幹得好好的,非要辭職,你是不是存心要氣死我?”
說著就突然捂住胸口,聲音變得痛苦:“我這一輩子省吃儉用供你上學,你就這樣報答我?哎喲,我的心髒……”
自那以後,祁明遠終於認清一個事實。
那便是在父親那座用傳統磚石砌就的價值堡壘前,所有現代理念的炮彈都會啞火。
對父親而言,“體麵”是刻在族譜扉頁的金科玉律。
哪怕隻是政府部門臨時聘用的崗位,在街坊鄰裏的讚譽麵前,兒子筆下創造的整個世界都輕如鴻毛。
自從那次爭吵後,他就徹底明白。
有些代溝比漢江還要寬,不是靠道理就能架橋通過的。
在父親那本泛黃的人生字典裏,“穩定”永遠壓著“夢想”的頁碼,就像襄陽夏日的法桐葉,永遠替長虹路的柏油承受著烈日炙烤。
祁明遠目光空洞地望著遠處,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語:“也許……我真的該去找個‘正經’工作?”
林玘凝視著好友失魂落魄的側臉,分不清這究竟是在詢問自己,還是他在捫心自問。
但他清楚,此刻的祁明遠需要有人為他點亮一盞燈。
“寫作怎麽就不算工作?”林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看你取得的成績:成千上萬的讀者、售出的版權、即將出版的作品,最重要的是,你能用筆杆子養活自己,這難道還不夠嗎?”
“可我連最基礎的‘測試’現在都通不過……”祁明遠的聲音依然低沉。
林玘看著好友消沉的模樣,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他一把拉起祁明遠,拽著他向外走去。
“要去哪兒?”祁明遠茫然地問。
走出蒙古包,林玘指著眼前無垠的草原,聲音在風中格外清晰:“看看這片土地,你看到了什麽?”
不等回答,他繼續說道:“時代在進步,萬物都在蛻變。你我在成長,讀者的審美又何嚐不是在不斷進化?”
晚風吹動兩人的衣擺,遠方的牧群正在暮色中歸圈。
祁明遠沉默地望向遠方,林玘的聲音伴著晚風,再次響起:“當你踏上這片草原時,改變就已經在發生。就像賽裏木湖的湖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永遠湧動著新的水流。什麽樣的故事最能打動人心?是那些帶著露水清香的清晨,是牧民被風雪磨糙的手掌,是轉場時小羊羔顫巍巍邁出的第一步……”
遠處有牧人正在驅趕羊群歸圈,悠長的呼麥聲穿過草浪傳來。
林玘轉身凝視祁明遠:“這些活生生的故事,就發生在你腳下的查幹陶勒蓋。它們比任何虛構的情節都更有力量,因為這裏每一棵牧草都藏著真實的生命脈絡。”
祁明遠依舊沉默,但眼底的暮色漸漸被某種光亮驅散。
他望著草原盡頭最後一縷霞光,喃喃低語:“要麽讓讀者看見自己……要麽讓他們看見渴望……”
這句話像枚精準的套馬索,突然套住了他那些散亂的思緒。
林玘的目光掠過祁明遠肩頭,落在蒙古包外起伏的草浪上:“來博州是你邁出的第一步,像雛鷹第一次離巢。”
“而現在……”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深沉,夜風卷著牧草的清香拂過兩人麵龐,“第二步要看你敢不敢飛回舊巢,用成長後的翅膀,去丈量曾經覺得無法跨越的山崖。”
遠處,牧民的手提燈忽然亮起。一道光弧劃破漸深的夜色,如同對這個未盡的答案,做出了溫柔的回應。
就在這時,巴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
他望著無邊的草原,意味深長地說道:“風會記得每一隻雄鷹的軌跡。飛回舊巢,不是為了證明你征服了山崖,而是為了讓山崖記住你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