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一燝走馬薦白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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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慈炅挺喜歡劉一燝的。
    老頭學識淵博,無愧大學士之名,無論《竹書紀年》還是《尚書》、《漢書》都能隨口應來。
    雖然年過六旬,依然反應敏捷,小皇的名惑利誘威逼都能很快回應。一點就透,即便他是揣摩皇帝心思,他也是在揣摩。
    這份恭謹讓朱慈炅有難得的成就感。
    黃立極也很恭謹,但朱慈炅的很多暗示,他不知道是懂裝不懂還是明哲保身,有時連明示都做不了,比如李國普和施鳳來的致仕。
    作為首輔,他要燮理陰陽,朱慈炅能夠理解他,但需要皇帝理解的臣子不是好臣子。
    孫承宗雖然曆史印象中地位很高,但朱慈炅早已經盡信書不如無書了。
    這老頑固才是真正孩視皇帝的最大boss,基本不會和朱慈炅有政務勾通,隱隱還有很多反感對立。
    天啟爸爸對他可謂信任無比,他是怎麽麵對這份信任的?整天在朕麵前一張死人臉。
    來宗道雖然在大勢上站在朱慈炅這邊,但他顯然是太後掌權的第一推手。
    甚至朱慈炅在沒有接到內廠密報時還一度以為是他在助力太後掌權,但單單讓人懷疑就不是純臣。
    尤其是,他還老是一副想教育天子的姿態,讓朱慈炅相當抗拒。
    至於張瑞圖,無怪魏公公覺得他是二五仔,果然老魏還是有識人之明的。
    他是天啟指給朱慈炅的正牌老師,一天課沒上,倒借著這個名頭得了好大好處。
    他當初怎麽脫離老魏的,如今就怎麽脫離朱慈炅。
    他丫的才是太後在內閣的真正助力,朱慈炅把翰林院交給他,真正是肉包子打狗。
    朱慈炅得到這個情報,人都傻了。難道皇帝不是效力的最佳人選,這狗賊腦袋被門夾了吧?
    至於徐光啟和畢自嚴,或許是話語權太少的原因,都主動避開紛爭。
    徐光啟倒是助力過朱慈炅的一些技術應用,但他丫在內閣純是擺設,到點甚至不到點就不見人了,不知道在搞什麽。
    朱慈炅曾經讓他對自己的“挽明十策”發表意見,他卻反過來勸誡朱慈炅,一條條分析可能引發的後果弊端。
    他不是大明開眼看世界的人嗎?哪裏有半點開明進取的模樣。
    畢自嚴或許是特旨入閣的原因,更低調。
    不過,他一直陷在大明財務那團爛泥潭裏,基本天天和郭允厚兩個人在推演討論,估計要拿出什麽改良經濟政策。
    但朱慈炅一點都不看好他倆,有效果的內閣就要吵翻,最後版本多半沒鳥用。
    當初對“挽明十策”的意見更多集中在經濟政策上,對所謂皇店國營經濟也持謹慎樂觀的態度。
    朱慈炅後知後覺的發現,這個人隻有方麵之才,強行抬進內閣可能就是個錯誤,他最佳位置應該就是郭允厚的接班人。
    朱慈炅後知後覺的想,當初網絡論壇裏討論熟悉曆史的人回到過去,隻要用對那些能人就能改天換地是多麽可笑的觀點。
    他當初啟用徐光啟和畢自嚴就是這種心態作怪,但他已經漸漸感覺到這個想法的可笑。
    劉一燝就是這方麵的反證,老劉在大明曆任首輔裏絕對是墊底的人物,除了天啟爸爸的“移宮案”可以記一筆,他基本上可以說毫無作為。
    朱慈炅最初隻是想利用他在東林的名聲來背鍋,但簡短的對話,第一次見麵,老劉就展示了一個優秀政治家的風采。
    讓小朱有種阿鬥遇諸葛,李二遇魏征,阿構遇秦檜,道爺遇嚴嵩,老爸遇忠賢的爽感。
    炅對燝,光明對季晦,這真是牛頭對上馬嘴,青菜對上蘿卜,簡直無比般配。
    他覺得他可以和劉閣老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
    而且,老劉也並不是單純黨爭權鬥的政客,他同樣敏銳的注意了大明的很多問題,雖然因為局限,他也沒有辦法解決,但單是這份眼光就值得稱道。
    朱慈炅和劉一燝打完拳就是朱慈炅的早餐時間,今天已經很晚了,朱慈炅早已經很餓了。
    用餐地點是在偏殿,今天的早餐是蜂蜜雞蛋羹,還有一杯豆漿。
    方正化已經幫朱慈炅換好了衣服,簡單洗了下手。
    朱慈炅自己拿起小瓷調羹,不要房袖,自己動手扒拉著往嘴裏喂。
    “嗯。香!”
    朱慈炅誇了下房袖,嘴裏還在咀嚼,轉頭對劉一燝含糊的道:“劉先生吃過沒?”
    劉一燝難得運動,微微出汗,“回陛下,臣吃過了。不過,《論語·鄉黨》篇曰:食不語,寢不言。陛下要注意用食之禮。”
    朱慈炅不置可否又扒拉了一調羹,墊起腳尖要喂到劉一燝嘴邊。“再吃一口,嚐嚐!”
    劉一燝趕緊躬身,張嘴吞下。依稀間竟然想起了小孫子,雙眼一片朦朧。嘴裏不知道是甜還是香,但整個人從腳尖到發絲都有了種莫名的味道。
    “香吧?”小皇帝一臉天真。
    老劉以袖掩麵,猛得點頭,嘴唇和胡須都是一陣抽動。
    小皇帝也似是聽勸,端正姿勢,認真的坐好,安靜的進食。
    用房袖遞上的香茶漱口後,朱慈炅伸了個懶腰,看到劉一燝還在一旁安靜站著,開口道:“劉先生不用拘禮,這裏沒外人,還請入座。”
    劉一燝並未因為小皇帝的禮遇而放鬆,依然恭敬的行禮。“謝皇上。”依然是以危坐的姿態坐的旁邊圈椅上。
    “劉先生以後在天工院的主要工作是協助朕處理奏折,有問題的要提出來向朕稟報。不過,奏折一般是下午朕午睡後才會送過來。劉先生有大量的時間幫朕完善那個計劃。”
    朱慈炅舞動雙臂,稍微活動了下,就開始了日常練字,依然是倪元潞的字帖。
    “老臣這兩天認真回想了陛下的計劃。如今旨意已下,相信絕大部分藩王不敢違背聖旨,都會前往南直。但老臣覺得阻止他們離開完全憑武力似乎有所不妥,稍微不慎,恐怕必然流血。”
    劉一燝迅速進入角色,很認真也很坦然的為皇帝的計劃完善。
    “先生有何主意?”朱慈炅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字。對於宣紙,他很不滿這種浪費行為,但大內不聽他的,說什麽皇帝用就該用好的。
    “老臣記得陛下下令翻修南直皇城時,似乎得到了一份太祖密詔。”
    劉一燝言辭懇切認真,說完便盯著小皇帝。
    朱慈炅手中墨色突然暈開,第二個字寫壞了。
    他也抬頭看向劉一燝,表情從愕然漸漸轉為微笑。
    “劉先生真乃朕之諸葛,這事交給你去辦。”
    劉一燝點點頭,對於小皇帝的聰明和個性都略有把握,知道他不會忌諱手段。
    又道:“重點是皇家投資公司,需要的人手太龐大太複雜,老臣對此設置把握不大,恐怕會造成大量財富流失,到時無法向諸王交待。”
    小皇帝索性停筆坐下了,“朕對此的打算是督察院、東廠、錦衣衛三方獨立核算。為此朕已經擴建了東廠和錦衣衛。”
    劉一燝繼續表示讚同,神色嚴肅又道:“老臣對陛下所謂的投資方向也有疑惑,如此大規模財富齊聚南直,恐怕會造成南直物價飛漲,商民動蕩,甚至——大亂。”
    朱慈炅暗讚了一句,誰說古人不懂經濟規律的?但他麵無表情,繼續道:“所以需要劉先生把控投資方向,朕也會有配套政策。朕有意將南直打造成經濟特區,盤活整個長三角,進而帶動全國。”
    “陛下,農為國本啊。老臣雖不知陛下所謂經濟特區是何意,但恐怕對江南農事會有極大傷害。”劉一燝接過方正化不知何時沏好的茶杯,憂慮之色不減。
    “劉先生,實不相瞞,朕估計全國人口已經接近兩億,是黃冊人口的三倍以上。大明的土地和產出養不活這麽多人,其結果要麽如五代一樣將天下犁一遍,要麽就是另尋他途。”小皇開口就是驚人之語。
    劉一燝臉色頓變,“陛下何出此言?即便黃冊有所遺漏也不可能有三倍之多。”
    朱慈炅臉露苦笑,“劉家也是士紳官宦之家,你父兄皆是朝廷命官。你自己算一下,你家有多少人不在黃冊?然後按這個比例推算到兩京十三省就行。”
    劉一燝急欲分辯,但剛開口便坐下,小聲道:“那也沒那麽多人。”
    “你不是說,江西有大量流民外逃嗎?可是朕這裏的江西資料,似乎沒有發生過流民一樣,你說的湖廣福建也沒有人口增長。這些人去哪了?全部餓死了嗎?”小皇帝的小臉上充滿嘲諷。
    劉一燝久久不語,偏殿內隻有龍涎香和木炭一起燃燒的聲音。
    小皇帝像是安慰劉一燝又像是安慰自己,終於開口道:“劉先生不用過於擔心,朕還小,有的是時間。朕會有辦法的,無論是冰河氣候,天災,瘟疫,流民,藩王,士紳,還是韃子,朕相信太祖會庇佑朕的。”
    劉一燝一臉震驚的抬頭看著小皇帝。
    這些就是小皇帝心中要對付的對手嗎?為何把士紳列入其中?瘟疫?何處有瘟疫?
    他不是要和太後爭權嗎?怎麽連太後好像也不放在眼裏了?
    但是此情此景,是劉一燝表忠心的最佳機會,他起身下拜:
    “臣聞《尚書》有雲:股肱喜哉,元首起哉。今陛下天縱聖明,燭照萬方,猶唐堯之明四目,若漢文之通三鑒。臣雖老邁,然《後出師表》"鞠躬盡瘁"之訓不敢忘,願效比幹剖心之誠,效魏徵十漸之諫。此心可昭日月,惟願附驥尾於重啟之世,雖九死其猶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