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宮女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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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太後派人又來柔儀殿催促了朱慈炅一次,朱慈炅終於合上了筆記。
    王坤挑著燈籠,朱慈炅牽著田維章的手,譚進帶著護衛,一行人開始回慈慶宮。
    南京皇宮對朱慈炅來說,還相當陌生。夜風吹撫古老的道旁樹,遠處宮殿裏亮著燈,剛剛安頓的太監們基本都還沒睡,竊竊私語隨風傳送。
    沉寂已久的南京皇宮,如果不去中軸和東側,不看那些腐朽的宮木和瓦礫,一日間就恢複了人氣。
    朱慈炅剛剛走進慈慶宮,一個小小的身影就朝他奔了過來,他的貼身宮女劉娥驚慌的在後麵追來。
    “汪汪。”
    在薊北收留的小土狗——小奶黃一下撲到了朱慈炅腿邊,讓所有人都停下了步伐。
    朱慈炅笑著蹲下,把小奶黃抱起舉了下,又摸摸它腦袋,安撫著它。它跟著朱慈炅走過了半個中國,哪怕在船上,都沒心沒肺的跑到船沿邊去看運河水,膽子實在不小。
    到了南京皇宮安頓下來,有了固定的小狗窩,它反而慌張了,打死也不進狗窩,就算劉娥用食物引誘也堅決不進去。
    “皇上,它不聽話了,不進窩,一個勁的要找皇上。”劉娥委屈的站定匯報。
    朱慈炅揉著小奶黃的頭,嘴唇抿了下,想起它被垮塌的狗窩壓了半天的經曆,或許這是這條狗意識深處最恐怖的記憶,也是朱慈炅目睹的最痛的大明之殤。偶爾見到它,朱慈炅眼前都會閃過那縷拖地的白發。
    一狗不安,何以安天下?
    朱慈炅左手握著小奶黃的嘴筒子,右手輕輕拍下,給了它兩個耳光。
    “你不要狗窩,以後可就都沒有了,別後悔哦。敢到處亂灑尿,小心朕把你閹了。”
    小奶黃完全不理會朱慈炅的毆打和威脅,伸出舌頭舔向朱慈炅的小手,小尾巴掄得溜圓,把朱慈炅都逗笑了。
    田維章王坤也臉帶笑意的看著小奶黃,臉上都有愛憐。
    這條並不名貴的小土狗,可比範太妃養的那幾條狗差遠了,但它命好,跟了皇帝,身份一下高貴了。
    王坤喜歡它,還因為它神奇的可以讓朱慈炅放鬆,那怕朱慈炅安靜看書的時候被它打攪也不會生氣。
    在王坤眼裏,朱慈炅這個皇帝太辛苦太累了,完全喪失了孩童該有的童趣和皇帝該有的享受,唯有這小狗在腳邊汪汪的時候,朱慈炅才是個孩子吧。
    “回去吧,別管它。小奶黃機靈著呢,晚上它自己會找地方睡的。”朱慈炅站起身來,伸腳引動小奶黃跳起,它想要抱他的腳。
    一行人穿過宮廊,小奶黃不需要人牽就跟在朱慈炅腳邊。朱慈炅也關懷著劉娥,雖然她是慈安張太後派到自己身邊的,但她與房袖有著同樣的經曆。
    “你們安頓好沒有?這邊乾清宮還要修半年呢,隻能在太後這邊先住著。薛姑姑人挺好的,有啥需要給她說,別不好意思。”
    劉娥低垂著腦袋,聲音很低。“謝皇上。都挺好的。”
    很多事,她能說嗎?薛紅是好,可是真正和她們接觸的是她手下的宮女,閑言碎語皇帝管得過來嗎?皇帝還小,乾清宮宮女的身份未必就比得過慈慶宮宮女,更何況,人家人多勢大,她們就兩個人了。
    無聲沉默,朱慈炅看到她的樣子,也不知道再說什麽了。轉過長廊,夜風中突然傳來一陣低沉的抽搐聲,朱慈炅停下了腳步。
    在重重深宮的陰影裏,一根柱子背後,借著王坤手中的燈籠,朱慈炅已經看清楚了,是房袖。
    房袖也看到了燈光,止著哭泣,抹著眼淚,轉過頭來,愕然片刻,擠出微笑。
    “皇上回來了啊,太後剛還叫我來催呢。”
    朱慈炅從王坤手上要過燈籠。
    “你們先去休息,大家都累了一天了。劉姐姐先把小奶黃帶走。”
    寂靜的宮廊,很快就隻剩下朱慈炅和房袖,連譚進都遠遠避開。
    朱慈炅將燈籠遞給房袖,自己找到靠欄,跳了上去,坐好回頭。他這個動作驚得房袖連忙伸手想扶,但朱慈炅已經很快完成了。
    他對房袖露出笑容,“朕這麽跳,袖姨不是應該打朕屁股?”
    房袖也笑了,“奴婢不敢,皇上可是殺了很多韃子——”
    提到韃子二字,房袖突然住口,低下了頭,氣氛沉默。
    夜風吹拂,宮燈搖曳,光影明滅不定。朱慈炅聞到了房袖身上濃鬱的香皂味道,是她常用的皇家特供的茉莉花香。
    朱慈炅仰著頭,突然看到房袖脖子上的皮膚滲出血跡,有些驚愕。
    “袖姨脖子傷了?”
    房袖有些慌張,空著的手捂了下脖子,連忙解釋。
    “沒事。我自己洗澡擦傷的,過兩天就好了。”
    朱慈炅歎了一口氣,眼睛微閉,手掌握著欄杆,指肚卻在用力。
    袁可立的“道”——這森嚴的禮教,他遇到了,他想要麵對,卻發現自己似乎是要作死。
    女人的貞操,儒家的貞操,煌煌大明的貞操。
    他意識裏人性的本能,生命的自由,現實的權便。
    這一刻在大明故都裏糾結,湧到嘴邊的許多話頭都是一樣的蒼白無力。
    “袖姨,朕有一個夢想。”
    朱慈炅的話剛剛開了個頭就頓住了,他的大道理房袖聽不懂啊。不過,他的童聲同樣引起了房袖的主意力,房袖抬頭看著他。
    朱慈炅突然指著劉娥和小奶黃的背影。
    “袖姨,你看小奶黃。它被廢墟壓過,所以讓它現在都還有點怕狗窩,但僅此而已,你看它蹦得多歡。”
    房袖知道朱慈炅的聰慧,聽懂了朱慈炅的言外之意。癟了一下嘴,露出淒然的微笑。
    “奴婢明白。小奶黃是畜生……”
    “不,它也有生命。在朕看來,生命的價值要高於一切。所謂思想,道德,製度都是依附生命的存在,他們不應該成為生命的枷鎖。”
    朱慈炅在靠欄上站了起來,竟然和房袖差不高了,房袖連忙伸手扶他,朱慈炅的小手也撫過房袖脖頸間的血痕。
    “朕在廣濟倉築京觀,在遵化活埋建奴,這天下有很多人批評朕,罵朕殘暴。可朕不為他們而活,朕為天下而活,朕聽不見他們的聲音。袖姨,你不是皇帝,但你是個人,你應該為自己而活。”
    朱慈炅的眸光中透出鼓勵,純真動人。
    “薊州也是朕的傷口,是大明之殤,但朕不會困在薊州,朕的天下之路從不會困頓於過去。朕也不允許朕身邊的人困頓於過去,小奶黃都不能例外。朕希望,未來也有袖姨在朕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