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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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清芷怔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薛筠意口中的“他”正是方才被她當腳凳使的鄔琅。
    她唇角扯出一絲譏諷的笑,握弓的手卻緊了幾分,“皇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菩薩心腸啊。”
    薛筠意平靜地朝墨楹伸出手,一把沉甸甸的弓立刻遞到了她手裏,是她慣用的那把驚月。
    “比麽?”
    她語氣平淡,落在薛清芷耳中,卻成了成竹在胸的從容。
    薛清芷不大痛快了。
    她目光陰沉地盯著角落裏的鄔琅,盯著那張清冷俊美的少年臉龐,好半晌,才轉過臉看向薛筠意,“皇姐難得開口,妹妹哪有拒絕的道理。隻是,若皇姐輸了,也該給妹妹些什麽,才算公平吧?”
    “這是自然。”
    “皇姐可還記得從我這兒要去的那支步搖?我要的彩頭,便是那步搖上的十六顆明月珠。”
    薛清芷頓了頓,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我既然將步搖送給了皇姐,於禮,便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可那些明月珠實在珍貴,又是父皇賞賜之物,若日後父皇問起,得知我隨意給了旁人,怕是會怪罪於我。皇姐向來善解人意,還望皇姐,能體諒妹妹。”
    旁人?
    她也是皇帝的骨肉,怎的在薛清芷口中,就成了所謂的旁人了?
    薛筠意笑笑,懶得與薛清芷計較這些,隨口應道:“好。”
    她本就不喜歡那等奢華昂貴之物,那日開口討要,不過是不忍見鄔琅受苦。
    可要她將那十六顆明月珠還回去,未免也太看低了她。
    薑家的女兒,絕不會輸在馬背上。
    薛清芷抬手喚來兩名侍從附耳低語了幾句,兩人恭敬退下,很快就將薛清芷要的活靶捧了過來。
    晶瑩剔透的大肚琉璃瓶裏,一隻白蝶撲騰著脆弱的翅膀,一次次地撞向瓶壁,卻怎麽也飛不出那細窄的出口。
    薛清芷往身旁瞥了一眼,慢悠悠道:“這‘驚蝶落’可是當年皇姐的拿手好戲,今日算是有幸,能再親眼見一見皇姐的本事。”
    那時候薛筠意才十四歲。那年的梧桐落得早,重陽秋宴辦得格外隆重,妃嬪們各自獻過才藝,便該輪到兩位公主。薛清芷撫琴奏了一曲梨花清夢,弦音斷續,幾乎不成曲調,皇帝卻拍手叫好,誇讚薛清芷技藝精湛,天賦卓絕。
    臣子們自然不敢對帝王的話有任何異議,隻得含糊附和著,而後便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落在了薛筠意身上。
    沉日西落,綺麗霞光流進琉璃瓶中,將寶石般的蝶翼鍍上一層薄淡的金。她騎著流雪,起初是慢慢地,後來便暢快起來,疾馳過寬闊的宮道,於百步之外,沒有一絲偏差地,射落了瓶中的蝴蝶。
    那時朝臣們方知,這位養在深宮中的長公主有著一身不遜於男兒的本事,彼時有好詩文者,將此技取名為“驚蝶落”,甚至編入了說書的話本子之中,在坊間傳唱。
    朝臣們很是歡喜,皇帝膝下無子,如今上了年歲,又獨寵著江貴妃,子嗣上怕是再無指望,長公主若能擔起國之重任,他們也能安心了。
    可皇帝卻並不高興,當場便沉了臉,精心準備的筵席也潦草撤了下去,最後竟鬧了個不歡而散。
    從那時起,薛筠意便再沒練過這一技了。即使她曾為此苦練過無數回,嬌嫩的掌心被弓身磨出大片大片的水泡,指腹凸起一層粗糲的、不屬於女兒家的薄繭。
    她想讓父皇看她一眼。
    像看薛清芷那樣,讚許地,慈愛地,看她一眼。隻一眼,她便滿足了。
    可最後她還是沒能如願。
    去年冬,為著薑皇後的病,薛筠意從藏書閣裏尋了好些醫典來看,時常挑燈讀到深夜,熬傷了眼睛。有時見窗邊撲過一隻雀兒,都有些模糊。
    她微微眯起眼眸,目光追隨著琉璃瓶中如雪霧般撲朔著的白蝴蝶。侍從小心翼翼地捧著它,要將它擺到草靶下設起的木案上去。
    薛清芷忽然出聲:“等等。”
    她隨手指了指一旁跪著的鄔琅,漫不經心道:“讓他過來捧著。”
    侍從聽令上前,半拖半拽地將少年拉到了草靶底下。沉甸甸的琉璃瓶塞進手中,鄔琅有些慌亂地抬起頭,無措地望著薛清芷。
    他累極了,過分憋脹的小腹令他的雙腿不停地打著擺子,膝蓋更是顫得厲害,地上尖銳的石子兒深深嵌進那兩團早就跪得滿是青紫的薄肉裏,紮著骨頭似的疼。
    可薛清芷隻是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捧高些,若是傷了你這張漂亮臉蛋,可不關本宮的事。”
    可憐的少年隻得乖乖地舉高了手臂,雪紗堆疊滑落,露出利落流暢的小臂線條,以及覆在其上的一道道結著血痂的鞭痕。
    薛筠意不忍再看,偏過臉對薛清芷道:“妹妹先來吧。”
    薛清芷也不推辭,“我技藝不精,皇姐莫取笑我。”
    說罷,她便騎著馬遠遠繞到校場另一側去,取出羽箭搭在弦上,對準了鄔琅的方向。
    黑馬跑了起來,馬蹄揚起塵沙,薛清芷瞧準時機鬆了手,嗖地一聲,羽箭從鄔琅耳邊掠過,歪歪扭扭地紮在了他身後的草靶上。
    薛清芷收起弓,眸色懨懨。明明她私下練習時幾乎百發百中,宮人們不住聲地誇讚她天賦異稟,無需苦練便能達到這般境界,她聽著高興,還很是大方地賞了不少白花花的銀子下去。
    怎麽今日卻射不中了呢?
    她心知林奕是不願費心教她,所以才拿這“驚蝶落”來敷衍糊弄,說待她練成了此技,他才會教她些別的。
    林奕不想教,她還懶得學呢。
    本想就此放棄,可轉念一想,又不甘心就這麽被薛筠意比了下去。
    上次她出宮遊玩,路過街邊茶館,還聽見那須發花白的說書人激昂熱切地說著長公主重陽秋宴上的颯爽英姿。
    說書人的舌頭是被她拔了去,可薛清芷心裏卻過不去這道坎,所以今日才提出要與薛筠意比試此技,不曾想,竟失手了。
    一旁的幾名宮人低著頭,皆是屏氣吞聲,不敢言語。他們哪敢告訴薛清芷,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射中過,是宮人們擔心她發脾氣遷怒旁人,所以悄悄在琉璃瓶上做了手腳。
    這位自幼被嬌寵慣了的二公主,生起氣來連林統領都敢罵,他們可不想無辜受牽連,再丟了性命。
    “長公主,該您了。”侍從上前來,恭敬地遞來箭袋。
    薛筠意看了眼被方才那一箭嚇得臉色慘白的少年,無聲歎了口氣。羽箭幾乎是擦著鄔琅的臉頰掠過,幾縷墨發斷成兩截,零碎地落在地上,若再偏一點,隻怕那張臉便要毀了。
    她靜了靜心神,從侍從手中取了支箭,策動韁繩調轉馬頭。墨楹追上來,不放心地叮囑道:“殿下,您千萬小心。”
    雙腿殘廢之人,無法使力夾緊馬腹,便不能隨意掌控馬兒。一旦馬兒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薛筠意點了點頭,“無事。”
    流雪最懂她心意,不會讓她傷了的。
    薛清芷已在等著了。
    “看來,那十六顆明月珠,還是屬於皇姐的。”她隨手把弓扔給一旁的宮人,帶著怒似的,險些將那小太監白白淨淨的一張臉砸花了。
    薛筠意沉默地拽緊了韁繩,流雪懂了她的命令,慢慢地朝前跑去,越跑越快,直至變成薛清芷視線裏一抹流雲般的影。
    兩條毫無知覺的腿讓薛筠意有一瞬的心慌,她仿佛處在縹緲雲霧裏,整個人虛虛浮著,毫無依托。
    薛筠意深吸一口氣,盡量忽視身下不停起伏的顛簸,挽弓搭箭,目光緊緊盯著琉璃瓶中那隻慌亂撲騰的蝴蝶。
    她的眼力的確不如從前了。
    可薛筠意不認為自己會失手。
    阿蕭站在鄔琅身旁,眸光陰鷙地盯著草靶上射歪了的那支箭。若是再偏一點,再低一點……該有多好啊。那鋒利的箭頭會刺穿鄔琅的喉嚨,這個賤人,這個讓二公主日日念著的賤人,就會驚恐地睜著眼睛倒下去,再也不會與他爭搶二公主的寵愛。
    馬蹄聲漸漸逼近,阿蕭睨著鄔琅發抖的脊背,忽而心念一動,用力踢起腳邊的一粒石子兒,重重砸在了鄔琅的小腿上。
    少年驟然吃痛,再也支撐不住,狼狽地栽倒在地。
    箭在弦上,已是蓄勢待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薛筠意心神大亂,急急偏轉手腕,箭矢挾著冷風,低低地紮進一旁的沙地裏。
    薛筠意勒住馬韁,在鄔琅麵前停下。方才那一瞬,她心慌得厲害,手上一抖,箭鋒便歪了些,隻一寸,結果卻千差萬別。好在她及時脫手,才沒弄出人命。
    琉璃碎了滿地。
    白蝶於破碎的囚籠中掙脫,綴在少年蒼白的指尖上,再翩然地飛遠。
    隻留鄔琅仍在原地。
    他費力地跪起身來,驚慌地看著眼前滿地的碎片,不敢去想又要受到怎樣殘酷的懲罰,直至他聽見那道清澈的,宛如神明梵音般的聲音。
    “沒傷到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