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望風而降，河南郡縣紛紛開城。
    兵鋒直指洛陽，眼看下一步就要飲馬黃河，直搗長安。
    可就在這最關鍵的節骨眼上，他停下了。
    整整三天了，十萬大軍駐紮在此，糧草日耗如山，軍心士氣也從最初的巔峰，開始出現了一絲微妙的浮動。
    “安帥！還在看這張破圖？”
    一個粗豪的聲音打破了帳內的沉寂。
    史思明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一把扯下頭盔。
    他身上那套沉重的甲胄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嘩啦”的撞擊聲。
    “我們在這兒跟個傻子一樣等了三天了！再等下去，弟兄們的銳氣都要被這鬼天氣給磨沒了！”
    史思明走到炭盆邊，伸出凍得通紅的雙手烤著火，語氣裏滿是抱怨，“長安城裏那幫廢物，還能翻出什麽花來？一個快死的糟老頭子，一個隻會哭鼻子的太子。咱們直接一鼓作氣殺過去，把那龍椅給你搬回來，不比什麽都強？”
    安祿山沒有回頭，依舊死死地盯著沙盤。
    他的聲音從胸腔裏發出來，顯得沉悶而壓抑：“思明，你不懂。打仗，不光是靠人多，靠刀快。時機，名義，比什麽都重要。”
    “名義？”
    史思明嗤笑一聲，“咱們的名義不是早就有了嗎？‘誅國賊’！全天下的百姓都盼著我們去把那條狗給宰了！這名義還不夠大？”
    “五姓七望是必死的，但怎麽死，死在誰手裏，這很重要。”
    安祿山終於直起身，他那龐大的身軀轉過來，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我需要的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讓我的人，坐上那個位置。而不是像個強盜一樣衝進去，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罵作‘國賊’！”
    他拍了拍自己肥厚的肚皮，眼神陰鷙：“我要的，是天下！而不僅僅是一座長安城！”
    史思明被他眼中的野心所震懾，一時間噎住了話。
    他知道自己這個義兄的野心有多大，但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理解此刻的猶豫。
    就在兩人相對無言，帳內氣氛凝重到極點的時候，帳簾猛地被人掀開。
    “報——！！”
    一名風塵仆仆的探子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
    “大帥！長安急報！八百裏加急！”
    安祿山和史思明的臉色同時一凝。
    “講！”
    安祿山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那探子跪在地上，大口喘著氣，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驚駭：“三日前……永王李璘……發動宮變！率、率軍攻入太極殿！”
    “什麽？！”
    史思明一步搶上前，一把揪住那探子的衣領，“你說什麽？永王？那個窩囊廢？”
    安祿山的小眼睛瞬間眯成了一條縫，他擺了擺手，示意史思明放開那探子。
    “讓他說下去。”
    探子驚魂未定，語無倫次地喊道：“崔穎……崔穎被殺了！”
    “太上皇……太上皇李隆基被逼退位，成了太上皇！”
    “太子李亨……被軟禁在東宮，形同廢人！”
    一個又一個的消息，如同一個個驚雷，在帥帳之內轟然炸響。
    史思明聽得目瞪口呆，他鬆開手，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兩步。
    那個在他印象裏，隻知道鬥雞走狗、被李隆基厭棄的永王李璘，竟然有如此雷霆手段？
    安祿山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肥胖的臉頰上的肌肉在不住地抽搐。
    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他起兵的“名義”——稱帝了。
    而且，不是死在他的手裏。
    那個他原本以為可以隨意拿捏的朝廷，在他還未抵達之前，就已經被人用最血腥的方式，從內部掀了個底朝天。
    “後續呢？”
    安祿山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顫抖。
    探子咽了口唾沫，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消息：“永王李璘……已於兩日前，登基稱帝！改元……改元‘神武’！如今的長安，已經是神武皇帝的天下了！”
    轟！
    安祿山隻覺得腦子裏一聲巨響，整個人都晃了一下，險些站立不穩。
    他下意識地扶住了身旁的桌案，才沒有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史思明更是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神武元年！
    新帝登基！
    這兩個詞，徹底擊碎了他們所有的計劃和幻想。
    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他們不再是“清君側”的義軍。
    他們再往南走一步，就是造反！
    就是與整個大唐朝廷為敵！
    就是與新登基的皇帝為敵！
    他們將成為天下人眼中的叛軍！
    是真正的國賊！
    “他……他怎麽敢？”
    史思明喃喃自語，聲音裏充滿了困惑和恐懼。
    帥帳內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顯得格外刺耳。
    過了許久，安祿山才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他那張肥臉上，已經看不到絲毫的血色，隻剩下一片慘白。
    “完了……”
    他癱坐在椅子上，那張特製的、足以承受他龐大體重的椅子，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全完了……”
    他的旗號，他的大義名分，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他引以為傲的十萬大軍，此刻成了懸在自己頭頂上的一把利劍。
    進，是萬劫不複的深淵。
    退，又不甘心就此罷手。
    “大哥！怕個球！”
    史思明終於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他通紅著眼睛。
    “他李璘當得皇帝，你安祿山就當不得？他殺得崔家，我們就殺不得他李璘？”
    “他不過是搶先了一步！我們現在就揮師南下，殺進長安，把他從龍椅上揪下來！到時候，這天下，不還是你的！”
    史思明揮舞著拳頭，唾沫橫飛。
    安祿山抬起眼皮，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他。
    “蠢貨！”
    他低吼道，“你以為現在還是之前嗎？你以為這皇帝，是那麽好殺的嗎？”
    “之前，我們打的是李璘，是‘清君側’！天下人隻會拍手稱快！我們的士兵，知道為何而戰！”
    “現在呢？我們打誰？打當今天子！神武皇帝！你讓底下的士兵怎麽想？讓他們去當弑君的叛賊嗎？軍心一旦動搖，這十萬大軍，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
    就在這時，又一名傳令兵踉踉蹌蹌地闖了進來，他的臉上帶著比之前那人更深的恐懼，見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