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槿鄢 第九章 拾遺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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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行至王府正門入口,隔著老遠二人便瞧見門前烏泱泱地圍了一大圈人,嘈雜的叫嚷聲浪般湧來。隻聽得人群中有人扯著嗓子嘶吼:
“多成!小托子阿!咱們可是刀槍裏滾出來的鐵骨!別給老子在這兒丟份!上!”
話音未落,遠處便是一聲響亮的叫罵穿透喧鬧:“屮!我*〇〇你個老渾卵!”接著便是拳頭砸在皮肉上的“嘭嘭”悶響和幾聲吃痛的慘嚎。
阿龜先是一怔,隨即樂得捧腹大笑,幾乎笑出眼淚:“師傅,快瞧!這王府大門前,還有免費的開鑼武戲看呐?真真熱鬧!”
吳之序見狀嘴角也難得地往上牽動了一下,顯出幾分市井看客的興致。他踮起腳尖,試圖透過攢動的人頭縫隙,分辨是哪家的混賬紈絝在大庭廣眾下撒潑鬥毆。
隻見幾個身形壯碩、身著王府號衣的大漢,像破浪的船頭般強行闖入人群中心,呼喝幾聲,三兩下便將扭打在一處的幾個青年撕扯分開,又驅趕了幾聲,圍觀的人頭便如退潮般迅速散去,徒留地上幾片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錦緞碎料和幾點暗紅的血漬。
剛剛踏入那兩扇朱漆沉重的王府大門,眼前的景象豁然洞開,震撼撲麵而來。巍峨的宮殿樓閣,飛簷鬥拱,層巒疊嶂般沿著地勢鋪展升騰,在燈火的輝映下,竟似比遠方連綿的群山更具氣勢!幾行鴻雁與小巧的雲雀在輝煌的燈影中掠過天際,劃出悠長的弧線。抬頭仰望,蒼穹幕布上綴滿的清冷星辰,與王府內萬點璀璨流動的各色彩燈交相輝映,一時竟分不清天上人間。
門後的巨大廣場上人頭攢動,鼎沸的人聲如同滾燙的潮汐。報時的擂鼓在望樓上咚咚作響,金吾衛士身著鋥亮甲胄,腰間佩刀隨著巡行的步伐鏗然碰撞,隊列森嚴地穿梭於人流之間。廣場上影影綽綽,光怪陸離。一座長橋如青玉帶般橫跨在碧波微瀾的蓮塘之上,隔著水岸,隱約傳來歌姬清越婉轉的淺唱低吟和藝人揮掌擊打時如驟雨傾盆般的喝彩鼓點。世間珍奇仿佛都匯聚於此,看得阿龜雙眼發直,心旌搖蕩。但最讓他心神震蕩的,是眼前這幾乎望不到邊際的人海,原來這傳說中凋敝的槿鄢城,竟還藏著如此眾多的人煙。
“師傅……”阿龜被這繁華晃得有些暈乎,扯了扯吳之序的衣角,仰起臉,帶著初入大觀園般的驚奇與天真,“我一直以為槿鄢就是個窮鄉僻壤的小破鎮呢。這人也忒多了!”
吳之序銳利的目光卻並未落在這些浮華上,他隻是警惕地掃視著湧動的人潮,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頜下稀疏的胡須,眼神空洞地穿透了眼前的喧囂,隻淡淡哼了一聲:
“是嗎?同‘以前’比……眼前這點虛火,不過是荒墳野塚前的螢火罷了。”那語氣,蒼涼得像冬日深穀的風。
他抬手指了指夜幕下遠方那座沉默而巨大的山影:“瞧見那座山了麽?它叫‘須臾’。”
吳之序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罕見的飄忽醉意,目光迷離,仿佛陷入了某個遙遠的幻夢。
“‘須臾浮生堪若夢,人生幾何許貪歡’……多美的地方啊……往年的霞官節前夜,城中男女老幼、江湖豪傑、文士遊俠,哪個不是匯聚在須臾山頂,燃起衝天的篝火,縱酒放歌,劍舞長歌直至天明……那才是屬於整個槿鄢的狂歡!哪似這小小王府……”
他搖了搖頭,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濃重的嘲弄與失落,“不過是個用高牆圍起來的……盆景罷了。”
塵封的舊憶驟然決堤,洶湧翻騰。少年的自己,提刀牽馬,意氣風發,仰望須臾山頂那漫天鋪展、仿佛觸手可及的星雲……篝火跳躍,映照著柳絲輕拂中友人的笑臉,杯中的酒比繁星更亮……那些恣意縱橫的快意恩仇,那些寫不完也道不盡的逍遙。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歡愉被更深的血色吞噬,一位女子裙裾飛揚的身影,在鋪天蓋地的烈焰中凝固成一個帶著微笑的剪影,無聲地燃燒。那笑容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燙在吳之序的心尖!
劇烈的苦痛與悔恨如同極地的冰潮,瞬間淹沒心湖,又化作無數鋒利的冰渣,在他胸腔裏那顆狂跳的心髒上狠狠碾磨。他猛地攥緊了煙杆,骨節瞬間捏得發白。
阿龜聽得入了神,見師傅忽然沉默,小心翼翼追問:“那……那麽好的地方,為什麽現在大家都不去了呢?”
吳之序的眼神迅速從迷醉轉為冰冷的鉛灰,那點醉意仿佛被利刃斬斷,消散得無影無蹤,隻餘下深不見底的沉寂,聲音亦低沉如同墓穴中傳出:“因為……那年,盧稟初那小子的爹,盧昱青盧將軍……在那須臾山頂,率領殘部死守斷後,為了擋住錢賊的叛軍……”
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砸落的冰雹,帶著徹骨的寒意,“他下令點燃了糧草、油庫……大火……燒了整整七天七夜……連著山上的賊寇……連同滿山的鬆柏……一同葬送。”山風吹過,帶來一絲遙遠的、仿佛來自山巔的焦枯氣息。
阿龜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難以置信地望向遠處黑暗中如同巨大怪獸臥伏的須臾山:“那……那盧少爺的父親……豈不是早就……葬身火……”話未說完,腦後已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重擊!
“砰!”吳之序的拳頭毫不留情地落下,“混賬話!盧將軍吉人天相,自然福大命大,還活在世上!”他收回手,語氣帶著一絲複雜的漠然。
“畢竟是做過槿鄢王快婿的人,就算敗了殘了,王府這棵大樹底下,總還有他的一席之地遮風擋雨。”
“槿鄢王的女兒?!”阿龜捂著頭上的包,疼得齜牙咧嘴,但更大的震撼蓋過了疼痛。
“也就是現在這位大城主的親姐姐?!所以盧稟初不光是盧家的將門虎子,還是城主親侄子?!老天爺啊!這……這什麽出身?什麽門楣?!投胎這本事……也太不公平了吧?!”
一股濃烈的、幾乎要燒起來的羨慕嫉妒恨瞬間占據了他的小臉,但很快又被眼前流淌的萬千燈火吸引,孩童的天性讓他轉眼又興奮地投入這片熱鬧的海洋。
王府的巨大院落被一條橫貫的蓮塘自然分割成前後兩岸。蓮塘上,幾座裝飾精美的廊橋相連。阿龜如同一條靈活的泥鰍,在喧囂鼎沸的前岸人群中快速穿梭,踮著腳,很快便將橋這邊的熱鬧瞧了個遍,無非是噴火吞刀的雜耍藝人、花燈映照下的各色攤販遊戲、茶肆裏抑揚頓挫的說書聲、以及清韻流淌的彈詞評彈。
吳之序則像個沉默的影子,始終在他身後幾步遠處緩緩踱著,目光看似隨意,實則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走過了青石板鋪就、扶欄雕著各色花鳥的萍水廊橋,步入後院,景象陡然一變。方才的喧囂人浪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斷,此地竟是另一番景象:人影稀疏了許多,空氣中彌漫著清雅的茶香與淡淡的酒氣。幾個錦衣寬袍的年輕才子,或倚著紅漆亭柱,或幹脆伏在案幾之上,麵頰上均染著醉人的酡紅,口中呢喃著含糊不清的詩句。
雖也偶有絲竹伴著清唱,但那曲詞卻極為悠遠雅致,聲調也低得如同耳語。這對習慣了前岸喧鬧的阿龜來說,簡直像是被強行拖進了另一個世界,空氣安靜得讓他渾身難受,骨頭縫裏都透著別扭。
“師傅,”阿龜拽了拽吳之序的衣角,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一副嫌惡的表情,壓低聲音嘀咕道,“這幫人……都是瘋子吧?”
“他們是文人墨客。”吳之序淡淡解釋了一句,眼神掠過那些醉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皺。
“他們好怪哦……”阿龜嫌惡地皺起鼻子,仿佛聞到了什麽異味,“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酸溜溜的陳腐味兒。再說了,看他們那副德行,要麽是放浪形骸的浪蕩子,要麽就是無病呻吟的……看起來好傻氣。”他學著其中一個書生搖頭晃腦的樣子,做了個鬼臉。
“啪!”腦門上又挨了吳之序一記不輕不重的指扣。“即便為師也不喜這般虛浮,但天下真正稱得上有風骨的老英雄,其中多少也曾是提筆能文的豪客!你小娃娃這般輕視他人,在人家眼裏,你又何嚐不是個懵懂粗鄙的‘下裏巴人’?”吳之序的聲音帶著警告。
阿龜不服氣地一撅嘴:“哼!不就是些靠著祖輩蔭蔽、自命清高、隻會耍嘴皮子的繡花枕頭罷了!”
“你以為他們自視清高,殊不知你這刻薄之語,本身便是另一種傲慢!人立天地間,貴在知進退、懂分寸!相互敬重,方是立身之本。”吳之序搖了搖頭,眼中掠過一絲追憶,“我年少時亦如你一般莽撞,隻知刀槍。直到後來結識了盧都師……才算真正明白了,什麽叫文人的‘筋骨’,何謂……‘寧折不彎’!”那“盧都師”三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沉澱了歲月的厚重感。
“又是盧家!”阿龜一聽師傅又開始推崇盧家,心頭那點不平之氣又被挑了上來,小嘴撅得更高,“這盧家簡直被傳成神了!什麽衛國虎臣,龍驤上將……金光閃閃得刺眼!那怎麽輪到那位盧大少爺,就成了眼下這副不成器的紈絝德性?明明命好得能氣死人!再說他在槿鄢城盤桓好些年了吧?也沒見謀個正經差事為百姓做點實事,整天就知道……”他越說越覺不忿。
“砰!”
一聲熟悉的脆響,阿龜“哎喲”一聲捂住了腦袋瓜子上新鮮出爐的腫包。吳之序麵色不虞地掏出煙袋,冷冷道:“自己本事沒幾分,倒有閑心對他人評頭論足!你知道人家經曆了什麽嗎?瞧瞧你自己,跟著我十來年,才學了點三腳貓功夫!當年我隨師父不過五年,就已能獨自行走江湖曆練!你呢?何時能出師?!”
阿龜揉著生疼的腦袋,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對著吳之序露出一個帶著討好又有些傻氣的笑容:“嘿嘿……師傅,我要真去闖江湖,您……您舍得放我走嗎?”
“就你會耍貧嘴!”吳之序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用力在身旁的橋欄石上磕淨煙鍋裏的灰燼,隨即又緩緩填上一鍋新煙絲。阿龜被煙味一嗆,索性扭過頭,扶著斑駁的石橋欄杆,踮腳朝後院深處更幽靜的地方張望,那裏似乎有一處燈火輝煌的入口。他好奇道:“師傅,那門裏麵又是什麽地方?王府裏頭主人家住的屋舍?”
吳之序眯著眼,順著阿龜的手指方向看去,深深吸了口煙,慢悠悠吐出青白色的煙霧:“那兒啊,羽觴台。王府裏正宴客、辦‘拾遺詩會’的地方。本想帶你開開眼界,不過看你這樣子,”他用煙杆遙遙點了點那些醉醺醺的書生,“怕是對這些文人雅事提不起半分興致吧?”
“羽觴台?”阿龜的好奇心被這名字瞬間點燃,烏溜溜的眼睛瞪得溜圓:“‘雨上’台?聽起來是不是裏麵會‘嘩嘩’地噴很多水泉子?”
“噴泉?”吳之序眯著的眼睛又睜開了些,帶著一絲哭笑不得的無奈,“是羽——觴(shāng)——台!飛羽觴而醉月的‘羽觴’!不是下雨的‘雨上’!”他特意放緩拉長了音調。
“羽觴台?!”阿龜驚訝地重複,正想再問清楚這名字的由來和意思,就聽到旁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噗——切!哪兒鑽出來的鄉巴佬?連‘羽觴台’的名號都聞所未聞?嘖嘖嘖,可笑,可笑之至啊!哈哈哈哈哈哈……”那放肆的笑聲刺耳地在相對安靜的後院響起。
阿龜瞬間握緊了拳頭,一股熱血直衝腦門,扭頭就想撲過去揪住那個發聲的白衣書生!隻見那人靠在一根亭柱下,臉色醉紅得發紫,滿頭墨發散亂地披在肩上,手裏還拎著一個半空的小瓷酒壺。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頭灌了一口酒液,目光渙散地指著天上的明月,口中顛三倒四地吟哦:
“‘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這等錦繡文章啊!而今還有幾人能誦?哈哈哈哈……怕都入了土嘍!”
他笑得前俯後仰,帶著某種癲狂的悲愴,踉踉蹌蹌地朝著園子深處走去,身影搖搖欲墜,嘴裏兀自低喃著什麽,聲音越來越低,消失在燈火闌珊的角落。
“呸!死醉鬼!酸掉牙了!”
阿龜對著那人消失的方向恨恨啐了一口,轉頭對著吳之序,眼神卻更加執拗和好奇了,“師傅!這‘羽觴台’,不管叫什麽名字,我今天非去見識見識不可!”那股被輕蔑激起的好勝心,反讓他下定決心一探究竟。
吳之序默默抽盡了煙鬥裏的最後一口煙,嘴角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隱去,沒有多言,隻轉身朝著那座燈火最為輝煌的台閣入口徑直走去。阿龜連忙緊緊跟上,心頭七上八下,隻覺得那處雖然繁華,卻也充滿未知,生怕再被那些穿得考究的人恥笑自己粗鄙。
台閣入口處,兩名門神般高大肅立的全副甲士擋住了去路。他們身著閃閃發光的金色鱗片鎖子甲,頭盔頂端金色的鳳翅在燈火下熠熠生輝,手中緊握著銀白色、雕刻精美、還鑲有燧石擊發裝置的短手銃,腰間懸掛的柳葉寶刀刀鞘上更是鑲嵌著各色寶石,流光溢彩。那通身的威嚴與王府內其他地方金吾衛截然不同,仿佛兩尊不染塵埃的黃金雕塑,氣宇軒昂,目光冷冽如電,掃視著任何靠近之人。
阿龜甫一接近,便被那股森嚴鐵血之氣震懾,方才那股被激怒的火氣瞬間被無形重錘撲滅,隻剩下無措的膽怯。他下意識地縮到吳之序身後,隻敢露出一雙眼睛,小小聲地囁嚅道:“師……師傅……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瞧著挺嚇人的……”
吳之序對阿龜膽怯的低語充耳不聞,麵無表情地從懷裏貼身的內袋中,緩緩掏出一枚色澤黯淡、仿佛蒙塵許久的灰白色佩玉。玉佩形製古樸簡單,沒有任何多餘的雕刻,更別說寶石鑲嵌了。他甚至還未將玉佩完全遞出,就在那玉佩顯露的刹那。
“啪!”
兩名金甲武士猛地並足,動作整齊劃一如同機械,厚重甲胄撞出鏗鏘的金石之音!兩人同時躬身,頭顱低垂,先前那股不可一世的肅殺之氣瞬間收斂得一幹二淨,齊聲低喝,聲音恭敬到了極致:
“恭迎大人!”
阿龜的下巴幾乎要驚得掉在地上!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他雖然知道“貪狼夜巡”的名號響亮,但萬萬沒想到竟響亮到如此地步!連王府裏最威嚴的武士也要對師傅俯首稱“大人”!
看著吳之序那依舊枯瘦卻在此刻顯得格外偉岸的背影,在甲士恭敬的行列中緩步前行,阿龜心中那點殘存的怯懦瞬間被一種狐假虎威的巨大興奮替代!他也下意識地挺直了原本畏縮的小身板,學著師傅的樣子微微昂起下巴,裝模作樣地跟在吳之序身後一步處,小眼神還不時得意地左右睃巡,想看看剛才那幾個笑話他的酸腐文人此刻該是何等震驚失色的表情。可惜,入口附近的角落光影昏暗,那幾個醉生夢死的身影早不知歪倒在何處,根本無人留意這邊尊卑易位的戲劇一幕。
走了一段,阿龜終究忍不住好奇,小聲嘟囔起來:“師傅,‘貪狼夜巡’這名頭多威風,多震天響啊!剛才他們怎麽不叫出來?隻喊聲‘大人’,好像不夠勁兒呢。還有那些酸書生,怎麽也不羨慕咱們?再說了,咱們名號這麽厲害,為啥平時家裏……就跟倆叫花子一樣?”
他想起那座四麵透風、家徒四壁的茅屋,再對比眼下這金碧輝煌,巨大的落差讓他心裏頗不是滋味。
吳之序腳步絲毫未停,頭也未回,但嚴肅低沉的聲音卻清晰地傳來,如同警鍾敲在阿龜心頭:“‘貪狼’,並非名號,而是冠於曆代最強‘夜巡使’頭上的尊號。它代表的是實力,是擔當,是守護暗夜安寧的承諾!絕不是讓你拿來招搖、炫耀、滿足那點可笑虛榮的!真正的強者,必有如山嶽般的謙卑沉穩。這‘貪狼’二字的分量,你要一生銘記在心。”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最強’?!”
阿龜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隨即被前所未有的崇敬淹沒!他竟然天天跟在“最強”夜巡使的身邊!難怪師傅平時話少卻總能讓人安心!他立刻聯想到另一個問題,帶著急切與猜測:“那……那趙叔他……在涼風使裏,是不是也是最強的那個?就像師傅您一樣厲害?!”
吳之序忽然沉默了片刻,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是一聲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又沉又重:“他……不是最強的。最強的……是他師父。”
說完這句,他布滿滄桑皺紋的眼中,驟然有兩點幽冷的火焰跳動了一下,像是瞬間點燃又被強行掐滅,隨即恢複了古井無波般的死寂,深邃如同吞噬一切光線的深淵。
吳之序繼續麵無表情地前行,從腰間的煙袋裏撚出一點點煙絲添進銅煙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還有一句,你牢牢刻在腦髓裏——以後行走在外,若遇到自稱‘烏辰’,或‘鎮陽’名號的人……”他的聲音陡然轉厲,“無論對方在做什麽,你!立刻!跑!一刻!也不要!停留!”
“啊?為什……”阿龜被這突如其來的淩厲驚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就想問個緣由。
“閉嘴!”吳之序粗暴地打斷他,語調冰冷如鐵,不容置疑,“不要問!永遠不要問!你趙叔的恩師,便是在他們手上……折戟沉沙!記住!一旦被他們知道你是夜巡的門人……”
他側過頭,深不見底的眼眸緊緊鎖住阿龜驚恐的眼睛,黑暗中閃爍著食肉動物般陰森的光芒,“他們絕不會留你任何一絲……生——機。”最後兩個字,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阿龜被他看得汗毛倒豎,一顆心瞬間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底,方才那點得意早就蕩然無存。
他慘白著臉,腳步都有些發虛,下意識地靠近了吳之序一點,帶著一種尋求庇護的軟弱本能,悻悻地低聲說:“可……可是師傅……您那麽厲害……您一定會護著阿龜的,對吧?”聲音裏帶著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吳之序的嘴角,極其微弱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幾乎無法察覺。隨即,他那飽經風霜、刻滿歲月溝壑的臉上,隻餘下一片沉沉的暮氣,如同秋風中即將凋零的老樹皮。
他抬起那隻布滿老繭、如同枯枝般的手,輕輕放在了阿龜單薄的肩頭上,力度不大,卻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阿龜感覺到那粗糙的手掌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微顫抖。吳之序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看透世情、英雄遲暮的疲憊沙啞:
“傻孩子……”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阿龜年輕稚氣的臉龐,又緩緩投向羽觴台內那金碧輝煌卻不屬於他們的世界,最終輕輕落下:
“……為師,已是老朽了。”
這難得流露的溫情和那近乎認命般的“老朽”二字,讓阿龜心頭猛地一酸,眼眶瞬間發熱!這是師傅頭一次用這種語氣說話,而非拳頭或怒斥。他甚至忘了此刻身處何地,喉頭滾動,剛想張口說些什麽安慰或保證的話語——
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影已無聲無息地穿過了最後一道掛著精致紗燈的月洞門,正式踏入了“羽觴台”的殿堂內部。
霎時間——
萬斛星輝仿佛自穹頂傾瀉而下,將整個高闊的空間照耀得如同神話中的水晶宮!光線明亮,纖毫畢現,竟勝過白晝!
隻見巨大的殿堂中心,並非平地,而是由數不清的、高低錯落如峰巒疊嶂般的玉石高台組成。台分九層,中央最高處直通穹頂,其上裝飾著巨大的蓮座。每一層石階邊緣,均雕琢著精致的雲紋與瑞獸。
台上端坐或侍立之人,無論男女,皆是錦衣華服,姿態優雅軒昂,舉手投足間帶著世家傳承的矜貴與文雅氣息。而台下四周那些散落而坐的客人,亦無不身著簇新的袍服,個個挺直腰背,神色莊重肅穆,連低聲交談都克製有禮,使得整個空間充滿了一種儀式化的高雅氛圍。
這從未想象過的華麗景象、森嚴等級與莊重氣氛,如同迎麵一擊的重錘,瞬間將沒見過世麵的阿龜震得目瞪口呆!所有想說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裏,他隻能半張著嘴,仰著頭,像個木頭樁子般杵在原地,發出一個極其短促、充滿震撼的單音:
“呃……這……”
震撼稍平,他的目光立刻被更高處一根異常粗壯的、仿佛通體由透明晶石砌成的巨大圓柱頂端,那正散發著灼目光輝的巨大圓球所吸引!那是光源的核心!刺目得幾乎讓他無法直視。
“師傅,”他下意識地抓住了吳之序的袖子,抬起手指向那光球,聲音裏滿是驚歎與茫然,“那柱子上頂著的、熱力四射像個大火球似的東西……是……是個啥玩意兒?夜明珠王嗎?這也太大了!能值多少座……嗚嗚……”
“‘電燈’!鄉巴佬!”一個略有些熟悉、帶著濃濃醉意和嘲弄的嗓音再次不合時宜地插了進來。
阿龜和吳之序同時側目看去——竟是先前在橋上見過那個放浪形骸、自稱“李家二郎”的醉書生,李承寧!他此刻仍醉眼迷離,手裏換了個大個的夜光玉杯,搖搖晃晃地半倚在一張鋪著繡金錦墊的軟榻邊。
然而當李承寧醉醺醺的目光落到吳之序那張溝壑縱橫、如同古銅雕刻的側臉上時,瞬間如同被冷水潑頭,迷離的醉意瞬間清醒了大半!
他臉上那點倨傲和嘲弄如同陽春融雪般急速褪去,慌忙站穩了些,努力想保持儀態卻因酒意控製不住地微晃,臉上立刻堆起誇張的、甚至有些諂媚的笑容,連連作揖道:
“欸!我……我當是誰!吳!吳老先生!失敬失敬!有眼不識泰山,該打該打!小侄醉言,吳老前輩恕罪,恕罪呐!實在……實在是因為今夜好生無趣……”
他聲音帶著酒後的黏糊和心虛,一邊作揖一邊往前湊了兩步,似乎想解釋些什麽。
吳之序並未動怒,隻是冷淡地上下掃視了他一眼:“李家二郎……李承寧?”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李承寧連忙應聲,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麽,動作有些慌亂地在腰間摸索了幾下,竟掏出一塊溫潤瑩透、刻著複雜家族徽記的青玉佩飾,不由分說就往吳之序手裏塞。
“吳老先生光臨拾遺會,怎可屈就在這大廳嘈雜之地?上麵!您二位上閣樓便好!上麵有我李家長久定下的雅致包間,清靜敞亮,觀景角度絕佳!您請!您請!千萬別客氣!”他臉上笑著,額角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也不知是酒熱還是緊張。
吳之序不動聲色地將那塊象征著頂級世家身份、價值連城的青玉佩飾輕輕推了回去,臉上看不出喜惡,隻露出一個極淡、幾乎可以忽略的禮節性笑容,語氣平淡如水:
“多謝好意。不過……”他目光轉向中央那九層玉石高台,深井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幽光,“就在此處,便好。”
他微微頷首,語氣沉靜得如同古潭:
“承寧賢侄,你……請自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