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蕭月馨盡是女兒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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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硯之的哭聲撞在殿柱上,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夜鷺。蕭月馨的視線已開始模糊,卻清晰聽見侍墨打翻藥碗的聲響 —— 那青瓷碗碎在金磚上的樣子,像極了母親臨終前攥在手裏的那枚玉玨。
“娘娘... 娘娘再看看馨兒...” 八歲的她趴在雕花床邊,眼睜睜看著母親將那枚暖玉按在她掌心。母親的指腹布滿薄繭,那是常年刺繡留下的痕跡,“記住,這玉玨能驗毒,更能... 護你性命。”
後來她才知道,那枚和田暖玉裏藏著半張輿圖,標記著先皇暗中培養的死士營位置。母親是將門之女,臨終前用胭脂在玉玨內側寫下 “勿信外戚” 四個字,墨跡被她的體溫焐了二十年,早已滲入玉理。
“皇上駕到 ——”
殿外傳來太監尖細的唱喏,沈硯之慌忙拭去淚痕,卻在轉身時被蕭月馨拽住衣袖。她的指尖冰涼,像握著塊寒冰:“別告訴... 陛下...”
明黃色的身影踏進門時,龍涎香混著藥味撲麵而來。蕭月馨下意識想抬手攏住散亂的長發,卻被皇上按住肩膀:“老三,別亂動。” 皇上的指腹擦過她額角的冷汗,動作竟帶著罕見的溫柔,“太醫說你... 撐不過今夜了?”
二十年前的禦花園,也是這樣的春日。十歲的她穿著小朝服,被皇上抱在膝頭看錦鯉。“馨兒想要什麽賞賜?” 皇上摘了朵牡丹簪在她發髻上, “像你姐姐們那樣要支金步搖,還是要柄寶劍?”
她當時攥著木劍奶聲奶氣地喊:“要像父皇那樣,鎮守國門!” 皇上大笑時,她沒看見他袖口滑出的密信,更沒聽見身後太監低語:“娘娘的喪儀... 按郡主禮製辦嗎?”
“這玉玨... 你還帶著。” 皇上從她枕下摸出那枚暖玉,指腹摩挲著內側模糊的胭脂字。蕭月馨忽然劇烈顫抖,那是她十五歲那年,發現外戚王太尉私通柔然時,用這玉玨驗出酒中劇毒的情景。
當時她假裝飲下毒酒,轉身卻將整壺酒潑在王太尉的蟒袍上,看著他當場七竅流血。
“王太尉的女兒... 如今是太子妃了。” 皇上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疲憊,“那年你在金鑾殿上參他通敵,滿朝文武都罵你瘋了,隻有朕知道...”
他頓了頓,將玉玨放回她掌心,“你母親當年,就是發現他私藏兵符,才被... 滅口的。”
蕭月馨的瞳孔驟然收縮。她想起母親出殯那天,王太尉帶著重禮來吊唁,袖中露出半塊虎符。那時她不懂,隻記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盯著獵物的狼。
“皇上可知...” 她的聲音帶著血沫,“太子妃的妝奩裏,藏著與柔然王通信的密函?”
皇上猛地後退半步,龍袍下擺掃過沈硯之帶來的紫檀木盒,裏麵的緋色襦裙滑落在地。蕭月馨望著那抹緋色,忽然想起母親的嫁妝裏,也有件一模一樣的襦裙。那年她偷穿時被父親撞見,父親抄起戒尺卻遲遲未落,最後隻是長歎:“若你是男兒... 該多好。”
殿外突然響起甲胄摩擦聲,禁軍統領撞進門來,手裏舉著支沾血的箭矢:“王爺!太子帶著羽林軍包圍王府了,說... 說要清君側!”
沈硯之瞬間拔刀,卻被皇上喝止:“慌什麽?老三還沒斷氣呢。” 皇上走到窗前,推開窗扇的動作帶起寒風,“去告訴太子,他若敢踏進一步,朕就廢了他的儲君之位。”
蕭月馨望著皇上挺直的背影,忽然發現他鬢角的白發比去年多了許多。她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在圍獵時被發狂的野豬追趕,是皇上一箭射穿野豬咽喉,將她護在身後:“朕的侄兒,將來要做棟梁的,怎能被畜生傷了?” 那時他不知道, 他護在身後的,是個需要束胸才能騎馬的女孩。
“沈硯之。” 皇上忽然轉身,目光落在那緋色襦裙上,“你可知,二十年前上元節,跟在你身後的那個‘侍女’,為何會有三王府的玉佩?”
沈硯之猛地抬頭,臉色煞白如紙。
“那是朕特許的。” 皇上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她母親臨終前求朕,讓她做一天真正的女兒家。朕派人跟著,就是怕她被人認出。” 他看向蕭月馨,眼中泛起水光,“可朕沒想到,這一瞞,就是二十七年。”
蕭月馨的呼吸漸漸微弱,她看見母親的身影在帳前晃動,還是穿著那件繡滿紅梅的襦裙。母親朝她伸出手,指尖的溫度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馨兒... 回家了。”
她最後望了眼窗外,寒鴉不知何時又落了回來,正啄著階前新生的青苔。那青苔綠得發亮,像極了雁門關外,她用鮮血澆灌出的春草。
蕭月馨感覺自己像片被風卷動的落葉,飄在半明半暗的混沌裏。耳邊太子的咆哮聲越來越遠,倒清晰聽見鐵甲摩擦的脆響 —— 那聲音與死士營的玄鐵鎖鏈聲如出一轍。
十五歲那年,她按玉玨輿圖找到城郊密林裏的廢棄窯廠。腐葉下的石階沾滿青苔,第三級台階暗藏機括,踩上去便聽見頭頂傳來沉重的軋軋聲,三十名黑衣死士從橫梁上倒掛而下,玄鐵麵具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奉先皇密令,守護三王爺。” 為首的死士單膝跪地時,蕭月馨才發現他少了截小指,傷口處的疤痕與母親畫像裏侍衛的斷指驚人地相似。她解下腰間玉佩擲過去,那玉佩在空中劃過的弧線,像極了此刻帳外飛箭的軌跡。
“太子妃... 帶著兵符來了。” 侍墨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蕭月馨卻忽然笑了。她想起去年在東宮赴宴,太子妃親自斟酒時,袖口滑落枚銀鐲子,上麵刻著的纏枝紋與柔然王妃的玉簪如出一轍。當時她故意打翻酒杯,酒液濺在太子妃裙擺上,果然看見內襯繡著的狼圖騰 —— 那是柔然皇室的標記。
“三哥... 你醒醒!” 太子蕭景琰的聲音撞開殿門,金靴踏過碎瓷片的聲響刺得人耳膜疼。蕭月馨費力睜開眼,看見他明黃蟒袍上沾著血跡,那顏色比他十歲生辰時,她替他包紮傷口的布條還要深。
那年圍獵場突發驚變,刺客的短刀直刺太子後心,是她撲過去用手臂擋了一下。刀刃劃開皮肉的瞬間,她聽見父親在暗處低喝:“馨兒!護住太子!” 後來她才知道,那場刺殺是外戚王太尉安排的,目標本是她這個 “假王爺”。
“三哥你說啊!” 太子抓住她的肩膀搖晃,龍涎香混著血腥味灌進她鼻腔,“是不是你派死士殺了母妃?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她是柔然細作?”
蕭月馨的指尖在錦被上畫出半個狼頭,那是她在死士營見過的圖騰。為首的斷指死士曾告訴她,先皇平定柔然時,帶回過一批俘虜,其中就有王太尉的夫人 —— 也就是太子的生母。
“去... 看看... 西牆...” 她的氣息斷斷續續,太子卻猛地僵住。二十年前西牆下的老槐樹,是他們兒時藏秘密的地方。他七歲那年偷了父皇的兵符,是她替他藏在樹洞裏,結果被雷劈斷的樹枝砸中後背,留下塊月牙形的疤痕。
太子踉蹌著衝向西牆,沈硯之緊隨其後。蕭月馨聽見牆磚碎裂的聲響,恍惚看見十五歲的自己跪在死士營前,斷指死士將燒紅的烙鐵按在她左臂 —— 那疤痕與太子後背的月牙形,恰好能拚出完整的狼圖騰。
“三王爺... 從此便是死士營的主。” 烙鐵燙焦皮肉的味道裏,她聽見自己咬著牙喊:“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那時她不知道,這誓言會在二十年後,化作太子妃心口的毒箭。
殿外突然傳來弓弦震顫聲,蕭月馨看見支雕翎箭穿透窗紙,箭頭直指皇上心口。她拚盡最後力氣拽動床榻邊的機關,屋頂瞬間落下鐵網,將整座寢殿罩在其中。箭簇撞在鐵網上的脆響,像極了死士營訓練時,她用弓弦勒斷俘虜咽喉的聲音。
“是... 母妃的暗衛...” 太子癱坐在地,看著鐵網外被禁軍擒住的黑衣人,他們袖口繡著的狼圖騰在火把下閃著詭異的光。蕭月馨望著那圖騰,忽然想起斷指死士臨終前的話:“柔然皇室有秘令,凡嫁入中原的女子,必在子女身上刻下狼圖騰,以待複國之時...”
皇上的歎息聲落在她耳邊:“馨兒... 苦了你了。” 他的指腹擦過她左臂的疤痕,那溫度與母親臨終前一模一樣,“你母親當年... 也是這樣,用烙鐵毀掉了狼圖騰...”
蕭月馨的視線徹底模糊前,看見太子從西牆挖出個木盒,裏麵裝著半塊狼圖騰玉佩 —— 與她藏在死士營的另一半,恰好嚴絲合縫。
鐵網外的廝殺聲漸歇,蕭月馨的呼吸像漏風的風箱。殿角的銅鏡被火把照得發亮,她從鏡中望見自己散亂的長發,忽然想起庶妹蕭月璃十五歲及笄時,也是這樣烏發垂肩,發間簪著支點翠步搖。
“姐姐,你看這步搖好看嗎?” 月璃當年捧著妝奩跑進來時,裙角還沾著後花園的泥土。蕭月馨正披著甲胄擦拭長槍,槍尖的寒光映得她喉間的束胸勒痕格外清晰,“女子戴這些玩意兒,打仗時會被敵人扯住頭發的。”
月璃當時噘著嘴把步搖塞到她手裏:“可母親說,姐姐小時候最愛看她繡的鴛鴦帕。” 那支步搖的流蘇掃過她掌心,癢得她差點握不住長槍 —— 就像此刻,沈硯之從懷中掏出的素箋,邊角被摩挲得發毛,上麵是她模仿男子筆跡寫的《雁門行》,卻在結尾處不經意畫出朵小小的桃花。
“這是... 你二十歲生辰時送我的。” 沈硯之的指尖撫過那朵桃花,“我當時以為是筆誤,直到昨天在你書房暗格裏,找到這本繡譜。” 他展開的錦冊上,每一頁都繡著戰場風光,繡到雁門關的落日時,用的竟是與步搖同色的點翠線。
蕭月馨的視線落在繡譜最後一頁,那裏繡著兩隻交頸的鴛鴦,針腳卻忽然淩亂 —— 那是她得知月璃被許給柔然王子時繡的。當時她在禦書房外跪了三天三夜,膝蓋磨出血泡,卻隻換來皇上一句:“和親是國之大計,由不得你任性。”
“月璃... 逃出來了嗎?” 她的聲音帶著水汽,侍墨突然捂住嘴嗚咽起來。蕭月馨想起半月前,死士營傳回密信,說和親隊伍在玉門關外遇襲,月璃的馬車墜入山崖,隻找到支染血的點翠步搖 —— 與當年塞給她的那支,是一對。
“三妹她... 留了封信。” 皇上從袖中取出封錦囊,絹紙上的字跡娟秀,卻在末尾處用力劃破紙麵,“姐姐,我在王子帳中發現了母妃的畫像,她根本不是病逝的!”
蕭月馨的心髒驟然縮緊,那感覺與當年在死士營看見母親的屍身時如出一轍。斷指死士掀開白布的瞬間,她看見母親心口插著的銀簪,簪頭的珍珠缺了角 —— 與月璃步搖上掉落的那顆,正好吻合。
“王太尉... 用母妃的畫像要挾月璃。” 皇上的聲音沉得像雨夜的驚雷,“他說隻要月璃配合傳遞軍情,就告訴她當年的真相。” 蕭月馨忽然劇烈咳嗽,血沫濺在繡譜上,恰好遮住那對鴛鴦的脖頸,“可他不知道,月璃早就把兵符藏在了... 送你的那支步搖裏。”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來,打在芭蕉葉上劈啪作響。蕭月馨想起月璃出嫁前的深夜,兩人偷偷在花園燒紙,月璃把步搖塞進她袖中:“姐姐,這步搖能拆成七截,每截都藏著句話。” 那時她隻當是玩笑,直到昨夜沈硯之撬開步搖,才發現裏麵刻著 “柔然王帳有密道” 七個小字。
“沈大人... 帶死士... 去玉門關...” 她的指尖指向殿門,沈硯之猛地跪地領命,卻在轉身時撞見銅鏡裏的景象 —— 蕭月馨正抬手將月璃送的步搖插在發間,蒼白的麵容在火光中竟有了幾分柔和,像極了繡譜裏那朵未開的桃花。
雨打芭蕉的聲裏,蕭月馨聽見遠處傳來更鼓聲,三響,正是當年她在死士營學會的暗號。斷指死士曾說,三更梆子響時,是遊魂歸家的時刻。她忽然想起母親繡帕上的紅梅,想起月璃步搖上的點翠,想起沈硯之袖中那枚被體溫焐熱的珍珠 —— 原來這些年,她從未真正活成男子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