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封頂的紅綢與初秋的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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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的海角村,空氣裏還殘留著盛夏的餘溫,卻又被海風早早摻入了絲絲縷縷的清冽。陽光不再那麽熾烈灼人,變得溫煦而澄澈,慷慨地灑在村東頭那片曾經荒蕪、如今卻已骨架崢嶸的土地上。
    宏遠施工隊那台橘黃色的攪拌機,終於停止了它持續多日、不知疲倦的嗡鳴。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密集的敲擊聲、金屬碰撞聲和工人們帶著鄉音的高聲吆喝。一座三層別墅的鋼筋水泥骨架,如同從大地深處生長而出的鋼鐵巨人,已然拔地而起,帶著現代工業的冷峻力量感,深深紮根於這片飽經風霜的海角土地。腳手架如同攀附其上的藤蔓,層層疊疊,包裹著這座初具雛形的龐然大物。工人們的身影在其間敏捷地移動,像忙碌的工蟻,為這座新巢穴進行最後的加固。
    今天,是主體框架封頂的日子。意義非凡。
    天剛蒙蒙亮,海角村的老少爺們、嬸子阿婆們,就自發地聚攏到了這片熱火朝天的工地外圍。空氣裏彌漫著新鮮水泥、鋼筋鐵鏽、深秋清冽海風,以及泥土被翻動後特有的、混合著草根氣息的味道,還有一股濃濃的、帶著期待與喜氣的喧囂。幾張從各家各戶借來的、高矮不一的舊木桌拚在一起,上麵鋪著洗得發白但漿得挺括的藍布。碗筷杯碟依舊是五花八門,豁口的粗陶碗、掉了漆的搪瓷缸、甚至還有幾個竹筒削成的杯子,此刻都盛滿了熱氣騰騰的粗茶,氤氳著樸實的白氣,被阿海嬸和幾個相熟的漁家婦女來回添續著。
    王工站在最高層的腳手架平台上,臉膛被初升的、帶著暖意的秋陽染上一層金色。他手裏拿著一個裹著紅綢布的對講機,聲音洪亮地穿透清晨微涼的空氣,指揮著下方:
    “起——!慢點慢點!左邊再高半公分!好!穩住!對!就這樣!”
    隨著他沉穩有力的指令,巨大的塔吊如同巨人的手臂,沉穩地移動著。粗壯的鋼索繃得筆直,發出令人心安的、低沉的“嘎吱”聲。鋼索下端,吊著一根通體纏繞著鮮豔奪目紅綢、足有碗口粗、數米長的巨大鋼梁——那是整棟房屋的“脊梁”,承載著封頂的重量與象征,也承載著無數期盼的目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緩緩上升的紅綢鋼梁上。阿海伯、張伯等老漁民仰著脖子,布滿皺紋的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歎,渾濁的眼睛裏映著那抹鮮豔的紅;嬸子阿婆們交頭接耳,指著那氣派的框架和巨大的鋼梁嘖嘖稱讚,議論著這“洋樓”的氣派;小虎子帶著一群半大孩子,在人群外圍興奮地又蹦又跳,追逐著塔吊巨大的影子,嘴裏喊著含糊不清的吉利話,清脆的笑鬧聲為這肅穆的儀式增添了幾分生氣。
    阿星和阿汐並肩站在離地基稍遠一些、相對平整的空地上。阿星穿著一件半舊的深灰色工裝外套,身形挺拔,深陷的眼窩裏沉澱著一種經曆過大起大落後獨有的沉靜與力量感,如同海邊曆經風浪衝刷的礁石。他的目光如同焊槍,緊緊追隨著那緩緩升起的紅梁,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下頜線微微繃緊。阿汐裹著一件柔軟的、鵝黃色的薄棉襖,蜜色的臉頰在初秋的晨光中泛著健康溫潤的光澤。她微微側身站著,雙手自然地交疊在身前,那件寬鬆的棉襖下,小腹處已經有了微微的、雖不明顯卻已能察覺的圓潤弧度,像悄悄藏了一個溫暖的小秘密。她的一隻手被阿星寬厚而略帶薄繭的大手緊緊握著,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和溫度。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映著那抹越升越高、鮮豔如火的紅色,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和一種腳踏實地的、沉甸甸的幸福。陽光勾勒著她柔和的側臉線條,那份初為人母的溫柔光輝,比秋陽更暖。
    紅綢鋼梁在塔吊精準而沉穩的操作下,如同被無形的手托舉著,穩穩地落在了三層框架最頂端的預留位置上,發出一聲沉悶而令人無比心安的“哐當”巨響!這聲響仿佛敲擊在每個人的心頭,宣告著一個階段的完美終結。早已等候在頂端的幾個精壯工人,如同訓練有素的士兵,立刻敏捷地圍攏上去,動作嫻熟而利落,揮舞著工具進行校正、定位。緊接著,耀眼的電焊弧光如同節日的盛大禮花,在澄澈的晨光中驟然亮起,發出“滋滋滋”的、仿佛金屬在歌唱的聲響!藍白色的光芒刺破空氣,瞬間又熄滅,空氣中彌漫開淡淡的、帶著金屬熔融特有的灼熱氣息。
    “吉時到——!封——頂——嘍——!!!”
    王工渾厚響亮的吼聲,如同一聲衝鋒的號角,瞬間引爆了現場積蓄已久的熱情!那聲音穿透雲霄,帶著一種粗獷而真摯的喜悅。
    話音未落,王工已從懷裏掏出一掛長長的、盤得整整齊齊的萬響大紅鞭炮,利索地掛在了腳手架一根突出的、粗壯的鋼筋上。他劃亮火柴,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帶著一絲決絕,湊近了那根細細的、承載著喧鬧的引信。
    嗤——!
    引信被點燃,迅速燃燒,留下一縷帶著硝石味的青煙,蜿蜒向上。
    下一秒!
    “劈裏啪啦劈裏啪啦劈裏啪啦——!!!”
    震耳欲聾、密集如疾風驟雨般的炸響聲猛地爆發開來!仿佛積蓄了千年的喜悅在這一刻盡情宣泄!紅色的鞭炮碎屑如同漫天傾瀉的、喜慶的暴雨,瞬間從高處洋洋灑灑地飛落!帶著濃烈、霸道硝煙味的喜慶氣息,第一次如此蠻橫、如此濃烈地衝散了海角村上空慣有的鹹腥海風,宣告著新生的降臨!金色的陽光穿透彌漫的淡藍色硝煙薄霧,給無數飛舞的紅色紙屑鍍上了一層耀眼奪目的光暈。它們紛紛揚揚,如同傳說中散花的天女,歡快地旋轉、飄落,灑落在新落成的、還帶著水泥濕氣的鋼鐵框架上,灑落在仰頭歡呼、笑容滿麵的村民們花白的頭發和古銅色的臉上,也灑落在阿星寬闊的肩頭和阿汐柔軟的發梢。
    “好——!!!”
    “大吉大利!順風順水!”
    “阿星阿汐!恭喜啊!這房子真氣派!”
    “乖乖!這得是咱海角頭一份的‘大樓’吧!”
    善意的祝福聲、由衷的驚歎聲、孩子們興奮的尖叫聲,混合著鞭炮那仿佛永不停歇的轟鳴,形成一股巨大無比的、充滿了人間最質樸煙火氣的熱浪,將這片嶄新的宅基地徹底淹沒、點燃!老陳頭拄著他那根油光發亮的硬木棍,站在人群稍後的位置,布滿深深皺紋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愁苦和滄桑。渾濁的老眼先是望著那在鞭炮紅雨中昂然矗立、如同巨獸骨架般的鋼鐵框架,目光緩緩移動,又落在不遠處緊緊依偎在一起的阿星和阿汐身上。他的視線在阿汐微微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嘴角微微向上牽扯了一下,那溝壑縱橫的臉上,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飽含著巨大欣慰與釋然的歎息。他悄悄抬起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用袖子飛快地、用力地抹了抹有些濕潤的眼角。
    鞭炮聲由密轉疏,最終徹底停歇,隻留下滿地狼藉的、厚厚的紅色紙屑地毯,覆蓋在泥土上、冰冷的鋼筋上,像鋪就了一條通往新生的紅毯。空氣中濃鬱的硝煙味還未散盡,王工再次拿起對講機,聲音帶著封頂成功的巨大喜悅和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兄弟們!最後一道工序!討頭彩!掛——紅——布——!”
    一塊嶄新的、足有兩米見方、厚實挺括的大紅綢布被兩個身強力壯的工人合力展開。那紅色鮮豔欲滴,在初秋明淨的陽光下,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又似流動的鮮血,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力與驅邪納福的象征。他們動作矯健如猿猴,利索地攀上腳手架最高處,小心翼翼地將這塊象征著吉祥如意、家宅平安、驅散一切陰霾的紅布,平平整整、穩穩當當地覆蓋在了剛剛焊接好的、位於房屋正中心的主鋼梁正中央的位置!鮮豔的紅布如同給這鋼鐵巨獸披上了一件最華美、最神聖的冠冕,在帶著涼意的深秋海風中獵獵招展,發出“呼啦啦”的聲響,成為這片初秋海角土地上最耀眼、最溫暖、最令人矚目的精神圖騰!
    “掛紅布——!家宅興——旺——!人——丁——安——康——!福——祿——壽——喜——全——到——!”王工拖長了調子,帶著一種古老而粗獷的韻律,如同祭祀時的祭司,高聲唱誦著流傳千年的祝詞。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力量,在空曠的框架間回蕩。
    “興旺——!安康——!全到——!”
    下麵的工人們、圍觀的村民們,無論老少,都齊聲應和,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笑聲、掌聲、叫好聲再次響成一片,喜慶的氣氛被推向了最熾烈的高峰。
    阿星感覺到握著自己的那隻小手,微微用力地回握了一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側過頭,目光低垂,看向身邊的阿汐。她也正仰頭望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清澈得如同秋日的海子,此刻盛滿了金燦燦的陽光、那抹獵獵作響的鮮豔紅色,以及純粹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喜悅。初為人母的溫柔光輝在她眼底流轉,讓她整個人仿佛籠罩在一層聖潔的光暈裏。她微微隆起的、被柔軟鵝黃棉襖小心嗬護著的小腹,此刻仿佛與那屋頂上迎風招展、象征庇護與希望的紅布,與這堅實拔地而起、即將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家園框架,產生了一種無聲而強大的、血脈相連的共鳴。
    封頂儀式在喧鬧、祝福和漫天飄落的紅色餘燼中,漸漸落下帷幕。鄉親們熱心地幫著收拾了桌椅碗盞,三三兩兩地說笑著,議論著這座氣派的“大樓”,陸續散去。工人們也開始了後續的清理工作和腳手架的拆除,叮叮當當的聲響取代了剛才的喧天鑼鼓。王工摘下安全帽,擦了擦額頭的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意,陪著阿星和阿汐,沿著剛剛澆築好、還散發著新鮮水泥微涼氣息的樓梯,一層層地、仔細地查看這初具規模、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新家骨架。腳下的樓梯台階粗糙裸露,提醒著一切仍在孕育之中。
    “林老板,老板娘,你們看!”王工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自豪,他率先踏入一樓,指著眼前豁然開朗的巨大空間。
    一樓。巨大的落地玻璃門窗的框架已經安裝完畢,深色的合金型材勾勒出未來通透的輪廓。雖然還沒有裝上玻璃,但視野已無比開闊、敞亮。初秋上午的陽光毫無遮攔地、成片成片地傾瀉進來,像金色的瀑布,照亮了眼前這片令人驚歎的區域——一個高度達到兩層樓、層高足有六米的巨大中空客廳!站在這裏仰望,能直接看到二樓的部分樓板邊緣,空間感極強,恢弘大氣。可以清晰地想象未來一盞璀璨的水晶吊燈從高高的天花垂落,光芒傾瀉而下時的氣派與溫暖。客廳的後麵,與開放式空間相連的,是同樣寬敞明亮的區域,地麵上預留的管道接口和水電位清晰可見。
    “這裏就是開放式廚房和餐廳了,”王工比劃著,“灶台位置、水槽、島台區域都留好了。這邊整麵牆都可以做櫥櫃和嵌入冰箱烤箱。餐廳擺個大圓桌,十幾個人吃飯都寬鬆!”他走到靠近後院的方向,那裏預留了寬大的推拉門軌道位置,“這門一打開,餐廳就直接通往後院,采光通風都好得很,摘了菜轉身就能進廚房洗,方便!”
    阿汐的目光追隨著王工的指引,想象著將來在這個明亮的大廚房裏忙碌,為孩子準備食物,一家人圍坐在大圓桌旁吃飯的場景,嘴角不自覺地彎起溫柔的弧度。她的手下意識地在小腹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喏,電梯井在這裏,”王工又指向客廳靠近內側角落的一個用木板嚴密圍護好的方形豎井區域,井口邊緣還露著粗壯的鋼筋,“尺寸都按標準留好了,等主體完工,內部裝修時,電梯設備一裝就成。上下樓方便得很,省得爬樓梯,尤其老板娘以後,”他特意看了一眼阿汐微微隆起的小腹,笑著說,“抱著孩子,拎個東西,更省力安全。老人要是來了,也方便。”
    沿著裸露著鋼筋水泥邊沿的樓梯走上二樓。這一層的氣氛與一樓的開放截然不同,顯得格外靜謐、通透。整個樓麵目前完全空曠,沒有任何隔斷,是一個巨大的、方正的開放空間,麵積幾乎與一樓客廳相當。隻在靠牆的位置,預留了幾個水電的接口盒子,像等待連接的神經元。
    “這裏就是按你要求預留的整層茶台和書齋區了,”王工的聲音也放輕了些,帶著一種理解的意味,他走到巨大的、預留了落地窗位置的空間邊緣,比劃著,“林老板你不是說要個絕對安靜、能靜心喝茶看書、又能觀景的地方嗎?一整層!夠不夠敞亮?將來這裏,”他指著中心區域,“擺上一張巨大的原木茶台,養上幾盆青翠的文竹或者菖蒲。這邊牆,”他沿著牆壁走,“全部做成頂天立地的紅木或者榆木書架,放滿你那些書!往茶台後的大師椅上一坐,麵前是茶香嫋嫋,抬眼,”他指向正麵巨大的預留窗框,“看出去就是前院的花園、魚池、涼亭,還有遠處的大海!再一轉頭,”他又指向側麵和後麵同樣預留的大窗,“後麵就是咱自家的菜園子,綠油油的,開花結果的時候,黃的白的紫的,看得清清楚楚!要多愜意有多愜意!光線?絕對沒問題!這幾麵大落地窗一裝,隻要天上有光,這屋裏就亮堂堂!”
    想象著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在光潔的原木茶台上投下溫暖的光斑,紫砂壺中茶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書香與茶香,前院的花香隨風若有若無地飄入,後院隱約傳來雞鴨的鳴叫和蔬菜蓬勃生長的氣息……阿星沉靜的目光掃過這片空曠,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在此間沉澱的時光。他點了點頭,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滿意。這正是他想要的,一個完全屬於精神世界、連接著內外自然、容納思考、閱讀與寧靜生活的過渡空間,一處喧囂生活中的禪意棲所。這裏,將是他的“靜心齋”。
    沿著樓梯繼續向上,通往三樓。這裏的氣氛又為之一變,更偏向私密與休憩。幾個房間的隔牆已經用輕質的加氣磚砌好,格局清晰可見:寬敞的主臥套房,帶有獨立的衣帽間預留位置和寬敞的衛浴空間;兩間次臥;一間方正的書房;以及一個連接著主臥、帶大露台的起居室。每個房間都預留了寬大的窗戶位置,主臥更是預留了整麵牆的落地窗框架,正對著前院花園和遠處波光粼粼的海平線方向。
    “主臥的露台,”王工領著他們穿過主臥預留的門洞,走到尚未安裝欄杆的露台邊緣(他小心地示意阿汐停在安全線內),強勁而帶著鹹味的海風瞬間撲麵而來,吹拂起阿汐額前的碎發。“等安全玻璃欄杆裝好,視野是這個!”王工豎起大拇指,語氣充滿讚歎,“毫無遮擋!早上睜眼就能看海上日出,金光萬道!晚上躺床上能看星星,聽著海浪聲睡覺!絕對的‘海景套房’!”
    阿汐小心地站在安全線內,手扶著冰冷的鋼筋框架,任由海風吹拂。放眼望去,前院規劃中的花園、魚池、涼亭區域盡收眼底,更遠處是遼闊無垠、在秋陽下閃爍著細碎金光的海麵。她想象著未來在這裏種上爬藤月季和茉莉,花香縈繞;想象著阿星在涼亭下的木桌上攤開稿紙,筆尖沙沙作響;想象著孩子在小花園裏蹣跚學步,追逐蝴蝶……一種巨大的滿足感、歸屬感和對未來的期冀,如同溫熱的泉水,汩汩地湧上心頭。她下意識地撫了撫小腹,那裏似乎傳來一絲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悸動,讓她唇角的笑意更加溫柔而篤定。
    “後麵,”王工又指向樓下後院的方向。從三樓這個絕佳的俯瞰視角,後院的整體布局更加一目了然,清晰得如同一幅攤開的畫卷。靠近房屋後牆的一側,用矮矮的磚基清晰地圈出了幾個相連的方形區域,那是預留的雞、鴨、鵝棚舍的位置,頂棚的支撐點也已預留好。再往外,大片平整的土地被淺溝和預留的籬笆樁位劃分成整齊的方塊,那是屬於阿汐的、未來將充滿生機的菜畦王國。與牲口區之間,規劃了一道矮矮的、尚未砌完的磚砌花基兼隔離帶,既保證功能分區,又增添一絲田園趣味。“菜園子坐北朝南,一整天陽光都曬得足足的,保準長得旺!水龍頭位置都留好了,澆水方便得很。雞鴨圈離廚房後門近,喂食、撿蛋、清理都省事,而且風向是朝村外海邊吹的,味道傳不到前麵客廳和你們住的三樓。”王工考慮得很周全。
    一切都清晰無比地呈現在眼前,甚至比當初圖紙上的線條更加具體、更加觸手可及。這座三層高的別墅骨架,如同一艘龍骨堅固、艙室分明、正在完成最後關鍵舾裝的嶄新航船,靜靜地停泊在這片初秋的海角港灣,隻待內部精雕細琢,便可揚帆起航,載著他們駛向全新的、充滿煙火氣與書卷氣交織的生活圖景。
    夕陽熔金,將巨大的燈塔影子長長地、斜斜地投射在寧靜的海岸線上,那斑駁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紀念碑。金紅色的餘暉也溫柔地覆蓋著這座剛剛封頂、披著獵獵紅布、骨架崢嶸的新家。工人們早已收工離去,工地恢複了深秋黃昏特有的寧靜。隻有帶著涼意的海風,穿過尚未封堵的門窗洞口和裸露的鋼筋框架,發出時而低沉嗚咽、時而尖銳呼嘯的、空曠而奇異的聲響,仿佛這座鋼鐵巨獸在沉睡前的呼吸。
    阿星和阿汐沒有回燈塔。他們並肩坐在新家一樓這巨大、空曠、尚是毛坯的中空客廳中央。地上鋪著王工特意留下的幾塊厚實的硬紙板,權當坐墊。腳下是堅硬冰冷、布滿細微塵土和零星水泥渣的水泥地,頭頂是尚未封頂、直接敞向深藍色漸變暮色天穹的巨大空洞,幾顆早出的星辰已經在高遠的東方悄然閃爍。巨大的空間像一個天然的共鳴箱,回蕩著不遠處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永恒而低沉渾厚的轟鳴——“嘩……啦……嘩……啦……”。
    阿汐裹緊了身上的鵝黃色棉襖,初秋的晚風帶著明顯的涼意,透過巨大的門窗空洞灌進來。她微微瑟縮了一下,更緊地靠向阿星溫熱的身體,將頭輕輕枕在他堅實的肩膀上。一天的喧囂、喜悅、走動和情緒的激蕩沉澱下來,留下的是身體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腳踏實地的巨大安寧感。她的小手依舊習慣性地、帶著母性的溫柔,輕輕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感受著那份隱秘的、正在茁壯的生命力。阿星的手臂沉穩有力地環著她的肩膀,下巴輕輕抵著她柔軟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混合著陽光和汗水的溫暖氣息。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是多餘的。他們隻是靜靜地坐著,像兩尊依偎的雕塑,目光投向門外那片在暮色四合中逐漸模糊的空地。
    前院的位置,此刻在昏暗中隻是一片被平整過、等待開墾的深褐色土地。但在阿星的眼中,仿佛已經看到了蜿蜒的、嵌著鵝卵石的曲折小徑;看到了精心栽種的、四季常開的花卉:春日綻放的月季和鳶尾,夏日絢爛的繡球和茉莉,秋日傲霜的菊花,冬日暗香的臘梅;看到了魚池裏清澈的水波蕩漾,幾尾色彩斑斕的錦鯉悠閑地曳尾於碧綠的水草間;看到了那座小小的、原木色的涼亭下,一張寬大的書桌,上麵攤開著稿紙,一杯清茶氤氳著熱氣,而他坐在那裏,筆尖沙沙,偶爾抬眼,目光掠過花園,落在更遠的海平線上……他的目光緩緩移動,掃過這巨大而原始的毛坯空間——那挑高至二樓、令人心生渺小又感開闊的中空客廳;那與客廳流暢相連、未來將充滿食物香氣和歡聲笑語的開放式餐廚;那靜謐超然、專屬於精神世界的二樓整層茶室書齋;那私密溫馨、連接著星辰大海的三樓臥室與露台;還有那部靜靜等待安裝的、將無聲連接起所有生活層麵的電梯……這一切精心規劃的空間,與遠處那座在暮色中沉默矗立、斑駁破敗、曾是他絕望深淵也是重生起點的古老燈塔,形成了最鮮明、最動人、也最令人感慨的對比。
    一種難以言喻的、飽含著滄桑與感恩的複雜情緒,如同漲潮的海水,緩緩漫上阿星的心頭。從燈塔冰冷石壁上滲出的寒意,到如今這鋼筋水泥骨架傳遞的堅實觸感;從聲帶撕裂、墜入冰冷深淵的萬念俱灰,到此刻掌心緊握的溫暖與腹中新生命帶來的、充滿希望的悸動……這條路,布滿荊棘與暗礁,卻也開滿了命運饋贈的、意想不到的堅韌花朵。廢墟之上,並非隻有荒蕪,更能生長出最蓬勃的生機。
    “阿星哥,”阿汐靠著他,聲音帶著一天疲憊後特有的、柔軟的困倦,如同夢囈般輕輕打破了這份宏大的沉默,“我們的新家……真好。”她的目光也落在窗外朦朧的暮色裏,仿佛穿透了黑暗,清晰地看到了那些尚未存在卻已在心中生根發芽的花園與菜畦,看到了未來某個夜晚,這座房子裏燈火通明,飯菜的香氣從廚房飄出,孩子的笑聲在客廳回蕩,而他們相擁在露台,聽著永恒的潮音……她的嘴角,在昏暗的光線裏,彎起一個無比滿足的弧度。
    阿星收緊了環抱著她的手臂,那力道沉穩而充滿保護欲。嘶啞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卻無比清晰、蘊含著千言萬語的肯定:“嗯。”他低下頭,溫熱的、帶著海風氣息的唇,無比輕柔地印在阿汐微涼而光潔的額頭上。所有的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這份他們親手構築的、看得見摸得著、充滿無限可能的未來家園;這血脈相連、正在悄然成長、象征著永恒延續的嶄新生命——便是命運從最深的廢墟裏,饋贈予他的最壯麗、最絢爛的生命之花,是穿越風暴後,最慷慨也最珍貴的補償。
    燈塔巨大的剪影在暮色中愈發深沉。海浪聲在這空曠的毛坯別墅框架內回蕩、共鳴,如同大地母親深沉的呼吸與吟唱,永恒地、溫柔地為這尚未完工卻已充滿無限生機與希望的家,奏響著最深沉、最遼闊的背景樂章。初秋的星辰,在天穹之上,悄然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