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巢落成與書房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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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的海風,終於褪去了它最刺骨的鋒芒。當第一縷帶著濕潤泥土氣息的春風,悄然拂過海角村,吹散了燈塔石壁上凝結的最後一絲鹽霜時,村東頭那片曾堆滿建材、響徹機械轟鳴的土地,已然煥發出全新的、令人屏息的生機。
三個月的光陰,如同退潮後迅速被新生命覆蓋的海灘,變化翻天覆地。那座曾在圖紙上被反複勾勒、在鋼筋水泥骨架上被寄予厚望的三層別墅,此刻已如一顆精心雕琢的珍珠,完整地鑲嵌在蔚藍的海天背景之中。外牆是柔和的米白色質感塗料,在春日和煦的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如同細膩的貝殼內壁。深灰色的坡屋頂線條流暢而沉穩,如同海鳥收攏的羽翼,與遠處燈塔斑駁的輪廓遙相呼應,卻又帶著截然不同的嶄新氣象。巨大的落地玻璃門窗尚未安裝內部紗簾,像一雙雙深邃明亮的眼睛,敞亮地映照著院外初綻新綠的防風林和更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麵。
清晨,初升的太陽將萬丈金光潑灑在簇新的房屋上,也照亮了院門口那兩個並肩而立的身影。阿星穿著一件半新的深藍色工裝外套,身形挺拔如崖邊勁鬆,深陷的眼窩裏沉澱著曆經風暴後的沉靜,此刻更添了一份塵埃落定的踏實與隱隱的期待。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標尺,緩緩掃過房屋的每一寸線條,從米白的牆體到深灰的屋頂,再到那些反射著晨光的巨大玻璃窗。阿汐裹著一件寬鬆柔軟的鵝黃色孕婦針織長裙,外麵罩著同色係的薄棉開衫。六個月的孕肚已然十分明顯,圓潤地隆起,像小心懷抱著一個沉甸甸的、充滿希望的未來。蜜色的臉頰在晨光中泛著健康的光暈,琥珀色的眼眸亮得驚人,盛滿了巨大的喜悅、難以置信的恍惚,還有一絲初為女主人的、小心翼翼的緊張。她的一隻手被阿星寬厚而帶著薄繭的大手緊緊握著,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另一隻手則無意識地、充滿保護欲地輕輕覆在隆起的腹部,感受著裏麵那個小生命似乎也感知到新家落成的喜悅而輕輕踢動。
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木材、塗料和泥土混合的獨特氣息,那是新生的味道。腳下,平整的水泥庭院尚未鋪設地磚,裸露著原始的灰色,卻更顯開闊與堅實。前院規劃中屬於阿汐的大菜園區域,泥土已被翻整得鬆軟細膩,在陽光下散發著深褐色的油亮光澤,隻待女主人的巧手播下希望的種子。預留的魚池輪廓清晰,靜待一池碧水和遊曳的生靈。角落裏,那座小小的原木色涼亭骨架也已搭好,在晨光中投下簡潔的幾何陰影。後院規劃的菜畦區域同樣平整,牲口棚的位置用矮磚基清晰地標記著。
“我們的……家。”阿星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寧靜,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幾乎要將胸腔填滿的感慨。這三個字,重逾千鈞,承載了太多絕望中的掙紮、無聲的汗水、以及終於破土而出的希望。
“嗯!”阿汐用力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眼角有晶瑩的濕意閃爍。她環顧著眼前這棟拔地而起、在晨光中熠熠生輝的房子,再想想燈塔裏那狹窄、寒冷、充滿潮氣的棲身之所,一種巨大的、近乎不真實的幸福感如同溫暖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側過頭,將臉頰輕輕貼在阿星堅實的臂膀上,感受著他平穩的心跳和那份踏實的暖意。
王工帶著幾個工人,拿著最後幾樣工具從屋裏走出來,臉上帶著工程圓滿結束的巨大滿足和自豪。他用力拍了拍阿星的肩膀,聲音洪亮:“林老板,老板娘!房子徹底交工了!水電煤氣都通了,門窗鎖具都調試好了,您二位隨時可以往裏搬了!剩下就是院子美化和內部裝修,按您心意來!” 他環視著簇新的房屋,也忍不住讚歎,“真漂亮!絕對是咱們海角村的頭一份!”
阿星點點頭,深潭般的眼底是清晰的感激:“……辛苦了,王工。”
阿汐也連忙笑著道謝:“謝謝王工!謝謝大家!”
送走了施工隊,偌大的新家前院隻剩下他們兩人。陽光溫暖地灑在身上,海風帶著初春特有的清新拂過麵頰。阿星牽著阿汐的手,推開那扇厚重、質感十足的深灰色入戶大門。隨著“吱呀”一聲輕響,一個嶄新的世界在他們麵前豁然洞開。
沒有家具的空曠,反而更凸顯了空間的通透與設計的精妙。巨大的挑高中空客廳沐浴在從南向落地窗傾瀉而入的晨光裏,光線毫無阻礙地穿過二樓開放的欄杆區域,一直灑落到一樓光潔的水泥地麵上,形成一片片溫暖明亮的光斑。空氣裏還殘留著淡淡的塗料味,但更多的是陽光和新鮮空氣的味道。阿汐忍不住鬆開阿星的手,像個第一次進入城堡的孩子,帶著驚歎和小心翼翼,慢慢地踱步進去。她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裏激起輕微的回響。她仰頭望著那高闊的、未來將懸掛璀璨吊燈的空間,又轉身看向與客廳流暢相連、同樣寬敞明亮的開放式廚房和餐廳預留區,想象著未來這裏飄散的飯菜香氣和一家人圍坐的歡聲笑語。她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撫摸著光滑的木質扶手(這是王工額外贈送的),又好奇地按了一下電梯按鈕,聽到轎廂在井道裏平穩運行的細微嗡鳴聲,臉上露出新奇的笑容。
“阿星哥!這裏……好大!好亮!”阿汐的聲音在空闊的客廳裏回蕩,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和一絲屬於女主人的規劃欲,“這裏以後放沙發!大大的,軟軟的!那邊,放餐桌!要圓的!可以坐好多人!廚房這裏,”她跑到預留的灶台位置比劃著,“我要裝一個特別大的水槽!洗菜方便!這裏放冰箱……” 她興致勃勃地規劃著,琥珀色的眼眸閃閃發光,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生活的每一個溫馨場景。
阿星站在門口,目光追隨著阿汐輕盈(盡管帶著孕肚)的身影,看著她臉上那純粹的、毫無保留的喜悅,心中那塊最堅硬的角落也仿佛被這陽光徹底融化。他走到客廳中央,從肩上那個洗得發白、邊角磨損的舊帆布包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夾。裏麵,是《灶》的最終打印稿,厚厚一摞,散發著油墨和紙張的清香,沉甸甸地壓在手心。這是他在這三個月裏,伴隨著新家拔地而起的轟鳴,在燈塔的暖香與海浪聲中,一筆一劃完成的靈魂之作。沒有《孤塔》的孤絕與掙紮,隻有炊煙、海風、汗水、笑容交織的日常史詩。
幾天後,一封來自省城、印著“天宇文化集團”醒目LOGO的快件,被送到了新家門口。阿星拆開,裏麵是一張簡潔的稿費通知單和一封主編的親筆信。通知單上的數字,比《孤塔》更加驚人:¥2,385,671.50。這筆用文字從靈魂深處開掘出的財富,此刻安靜地躺在通知單上,不再是冰冷的數字,而是新家內部空間從“毛坯”蛻變為“家園”的啟動鑰匙。
“這麽多……”阿汐看著那串長長的數字,驚訝地捂住了嘴,隨即是巨大的喜悅,“阿星哥!你真厲害!” 她踮起腳尖(盡管有些困難),在阿星臉頰上飛快地親了一下,眼中滿是崇拜。
阿星笑了笑,將通知單收好。他沒有太多激動,仿佛這龐大的數字隻是完成了一個既定的步驟。他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新家那空曠的內部空間。是時候,用這些文字換來的磚瓦,去填充他們生活的血肉了。
定製家具的過程,本應是充滿期待和甜蜜的規劃。然而,當阿星和阿汐帶著精心測量的尺寸數據,走進縣城最高端、以實木定製聞名的“森之語”家具展廳時,分歧的種子便悄然埋下,並在阿汐日益明顯的孕期情緒波動下,迅速生根發芽。
巨大的展廳裏彌漫著原木的清香。導購是一位氣質幹練、笑容得體的中年女士。她熱情地介紹著各種木材的特性、工藝的細節和設計風格。阿汐像隻初次進入森林的小鹿,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和喜愛。她的目光很快被展廳中央一套奶油白色的北歐風沙發組合吸引。那柔和的顏色、圓潤的線條、看起來就無比蓬鬆舒適的坐感,瞬間擊中了她的心。
“阿星哥!你看這個!”阿汐興奮地拉著阿星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其中一個單人位上試了試,立刻發出滿足的喟歎,“好軟!好舒服!顏色也好看,像……像剛打出來的奶油!放在我們客廳一定特別溫馨!” 她想象著午後陽光灑進來,自己抱著靠枕窩在這柔軟的奶油色沙發裏,給寶寶讀故事書的場景,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暈。
阿星走過去,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沙發的實木框架,又摸了摸表麵的布藝。他微微蹙了下眉,嘶啞的聲音帶著一貫的務實:“……顏色……太淺。容易髒。” 他的目光掃向旁邊一套線條更簡潔、框架更厚重、麵料是深灰藍色科技布的沙發,“……這個……更實用。耐髒,好打理。” 他想象著日後“老板”興奮時可能留下的爪印,或者不小心打翻的果汁,深色顯然更經得起折騰。
阿汐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些,小嘴微微撅起:“可是……那個顏色好暗啊!家裏就是要亮堂堂、暖乎乎的才舒服!髒了可以洗嘛!” 她撫摸著奶油白的扶手,愛不釋手。
導購察言觀色,立刻笑著打圓場:“兩位說的都有道理。白色確實溫馨顯亮堂,但淺色布藝維護起來確實需要更用心。深色呢,沉穩大氣,也更耐髒。我們也有同款沙發,框架顏色可以定製深胡桃木色,麵料換成耐磨性更好的米灰色或淺咖色,既溫馨又相對耐髒,您看怎麽樣?”
阿汐眼睛一亮:“米灰色好!接近白色,又沒那麽容易髒!” 她看向阿星,帶著期待。
阿星沉吟了一下,看著阿汐眼中重新燃起的亮光,最終點了點頭:“……好。米灰。” 這是第一次妥協。
衝突在餐廳家具的選擇上再次升級。阿汐看中了一張造型別致的橢圓形岩板餐桌,桌麵是溫潤的米白色帶淺灰紋理,搭配四把椅背鏤空雕花、坐墊是淺鵝黃色的餐椅。整套家具洋溢著輕盈浪漫的地中海風情。
“阿星哥!這個桌子好看!橢圓的,沒有棱角,以後寶寶學走路也不怕磕著!椅子顏色也暖暖的,坐上去肯定舒服!” 阿汐撫摸著光滑的岩板桌麵,愛不釋手。
阿星的目光卻落在了另一套上。那是一張厚重沉穩的方形黑胡桃木實木餐桌,桌麵寬大厚實,紋理清晰大氣,搭配的是高背、寬大、坐墊和靠背都是深棕色皮質包裹的同係列餐椅。風格硬朗,充滿了力量感和質感。
“……這個。”阿星指了指黑胡桃木餐桌,聲音低沉而肯定,“結實。耐用。夠大。” 他考慮的是一家人的長久使用,聚餐時的穩固,以及皮質相對於布藝的易清潔性。
“不要!”阿汐幾乎是立刻反駁,聲音不自覺地拔高了一些,帶著明顯的抗拒,“那個太……太硬了!顏色好深,好重!坐上去冷冰冰的!一點家的感覺都沒有!像……像開會用的!” 她指著自己心儀的橢圓形餐桌,“我就要這個!又好看又安全!”
“岩板……冷。”阿星試圖解釋,指尖觸碰了一下米白岩板桌麵,那冰涼的觸感在初春的展廳裏尤為明顯,“冬天……不舒服。木頭的……溫。”
“可以鋪桌布啊!鋪上暖融融的桌布就好了!”阿汐立刻找到解決方案,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堅持,“而且橢圓形多好!一家人圍著吃飯多溫馨!方方正正的多死板!” 孕期的荷爾蒙似乎讓她的情緒更容易波動,對“溫馨”、“柔軟”、“安全”的渴望空前強烈,而對任何可能破壞這種氛圍的因素都變得格外敏感和抵觸。
導購再次試圖調和:“先生考慮的耐用性和實用性確實很重要。太太喜歡的這套橢圓餐桌造型美觀,岩板材質也堅固耐高溫易清潔。這樣,餐椅我們可以選深胡桃木腿,坐墊用太太喜歡的暖色係但耐磨的科技皮,這樣既溫馨又有質感,也兼顧了耐用性,您二位覺得呢?”
阿汐看著導購指向的深胡桃木腿餐椅,雖然顏色深了些,但搭配米白桌麵似乎也能接受,關鍵是保住了她心儀的橢圓形和暖色坐墊。她看向阿星,眼神裏帶著堅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阿星看著阿汐明顯有些起伏的情緒,看著她下意識護著孕肚的動作,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他再次妥協,嘶啞地應道:“……嗯。餐椅……腿深色。坐墊……暖色。” 這是第二次妥協。
然而,當導購引領他們來到書房家具展示區,並將話題引向三樓那個被阿星視作絕對精神堡壘的空間時,氣氛驟然變得凝重起來。
“三樓的書房空間非常寬敞,采光極好。”導購指著效果圖,“林先生您之前強調過需要絕對安靜和專注的氛圍,我們建議做整麵牆的頂天立地書架,選用深色係木材,比如黑胡桃或者深沉的紅櫻桃木,顯得厚重、沉穩,能營造出很好的閱讀和思考氛圍。書桌也建議選用同係列的厚重實木桌,尺寸可以定製得足夠大,方便您鋪展資料和寫作……”
導購的話還沒說完,阿汐的目光卻被旁邊一個展示的“親子閱讀角”樣板吸引了。那是一個相對溫馨的區域:矮矮的奶油白色書架,圓角設計,擺放著可愛的繪本;一張鋪著柔軟地毯的豆袋沙發;牆上貼著暖黃色的雲朵壁紙;還有一個小小的、粉藍色的玩具收納櫃。
“等等!”阿汐突然打斷導購,眼睛亮晶晶地看向阿星,帶著一種全新的、充滿母性光輝的規劃,“阿星哥,我覺得三樓書房……可以改一改!” 她指著那個親子角,“你看,寶寶很快就要出生了!我們可以在書房裏也給他/她留一個角落!靠窗那邊,光線好,放一個矮矮的、白色或者原木色的小書架,放寶寶的繪本!再鋪一塊軟軟的地毯,放一個可愛的豆袋沙發!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裏給寶寶講故事,你寫東西的時候,寶寶也能在旁邊玩,多好!一家人在一起!” 她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幅溫馨的畫麵,“書桌……也不用那麽厚重沉悶吧?選個淺橡木色的,線條柔和一點的,感覺更輕鬆!書架也可以不用全做那麽高那麽深,上麵放你的書,下麵幾層矮一點,放寶寶的玩具和繪本,顏色也選溫馨一點的米白色或者淺木色,這樣空間看起來也明亮舒服!”
這個突如其來的提議,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阿星的臉色幾乎是瞬間沉了下來。深潭般的眼底,那一直保持的溫和與縱容,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鋒利的沉凝與不容置疑的堅決。
“不行。”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斬釘截鐵,帶著一種金屬般的冷硬質感,在安靜的展廳裏顯得格外突兀。這簡單的兩個字,毫無回旋餘地。
阿汐臉上的興奮和期待瞬間僵住,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阿星,琥珀色的眼眸裏迅速積聚起委屈、不解和被強硬拒絕的受傷感:“……為什麽不行?”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書房那麽大!分一點點地方給寶寶怎麽了?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嗎?非要弄得那麽……那麽冷冰冰的,像……像個辦公室一樣!一點家的溫暖都沒有!” 孕期的情緒如同易燃的幹柴,之前的妥協積累的微小不滿在此刻被徹底點燃,“沙發顏色你嫌淺!餐桌形狀你嫌不實用!現在連書房……連寶寶的地方你都要管得死死的!什麽都得按你的來!這個家到底是誰的?!”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明顯的哭腔,眼圈迅速泛紅。
導購被這突如其來的激烈爭執嚇了一跳,尷尬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阿星緊抿著唇,下頜線繃得如同刀削斧刻。他看著阿汐眼中滾動的淚水和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傳來一陣悶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孕期情緒的波動,也比任何人都想遷就她,讓她開心。客廳沙發的顏色,餐廳桌椅的形狀,他都可以妥協,因為那些是共享的空間,是煙火氣的一部分。但書房……不行。
那是他最後的堡壘,是他從冰冷海底掙紮上岸後,用殘破聲帶和鏽蝕神經開辟出的、唯一能安放靈魂的淨土。那裏需要絕對的安靜,隔絕一切可能的幹擾——孩子的哭鬧、玩具的聲響、甚至阿汐溫柔的絮語。那裏需要深沉的色調,如同思想的深海,能讓他徹底沉潛,與筆下的人物和世界對話。那裏需要厚重穩固的書桌,能承載他伏案時傾注的全部心力。那裏需要頂天立地的書架,如同沉默的衛兵,守護著他用文字構築的精神疆域。粉色?米白?豆袋沙發?親子角?這些充滿溫馨與生機的元素,對普通人來說是家的美好,但對他而言,卻是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脆弱而絕對的精神秩序的致命入侵和瓦解!他無法想象在思考最艱深情節、捕捉最細微情感時,被孩子的嬉鬧打斷;無法忍受筆下世界的肅穆被明亮的色彩衝淡;更無法接受那方寸書桌旁,還存在著另一個喧鬧的“王國”。這不僅僅是一個房間的布置問題,這是他賴以生存、維係精神世界不至於再次崩塌的底線!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和喉頭的滯澀。他向前一步,不顧阿汐輕微的掙紮,伸出雙臂,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卻又無比小心地避開了她的孕肚,將她輕輕、卻堅定地攏進懷裏。他的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頂,嘶啞的聲音貼著她的耳朵響起,不再是冰冷的拒絕,而是帶著一種深沉的、近乎懇切的解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
“阿汐……聽我說。” 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客廳……餐廳……寶寶房……都聽你的。顏色……形狀……都行。”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低沉,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孤絕,“書房……不行。那裏……是我的……‘海’。” 他用了一個她熟悉的比喻,“要……最深……最靜……最沉。不能……有光……有聲音……打擾。” 他無法用更多語言解釋那種對絕對安靜和獨立空間的、近乎偏執的渴求,那是他破碎靈魂重組後最核心的需求。“寶寶……需要地方……我們……再想辦法。書房……不行。” 最後三個字,低沉、嘶啞,卻重若千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最後陣地的決絕。
阿汐被他緊緊抱著,感受著他胸膛下劇烈的心跳和手臂傳來的、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的力量。她聽著他嘶啞而艱難的解釋,那些“最深”、“最靜”、“最沉”的字眼,像冰冷的錘子敲打在她激動的情緒上。她想起了燈塔裏那些無數個他獨自麵對電腦屏幕、眉頭緊鎖、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的沉默夜晚;想起了他聲帶撕裂後,隻能靠文字發出聲音的痛苦;想起了《孤塔》裏那份深入骨髓的孤寂與掙紮……憤怒和委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帶著心疼的理解和一絲被信任托付的沉重感。她知道,那個書房,對他而言,意義非凡,甚至可能比這棟房子本身更重要。那是他靈魂的錨點。
滾燙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浸濕了阿星胸前的衣料。她不再掙紮,而是將臉深深埋進他懷裏,肩膀微微聳動,發出壓抑的、委屈的啜泣聲,但之前的尖銳質問已經消失了。孕期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此刻的淚水,更多的是心疼和一種無力改變愛人核心需求的無奈。
導購在一旁看得心頭發緊,又有些動容。她識趣地默默退開幾步,給這對特殊的夫妻留下空間。
過了好一會兒,阿汐的啜泣聲才漸漸平息。她抬起頭,眼睛紅腫,鼻尖也紅紅的,像隻受盡委屈的小兔子。她抽了抽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小聲地、帶著點賭氣的意味說:“……那……那書房……你自己定吧!我不管了!黑乎乎沉甸甸的,像山洞一樣!” 但語氣裏,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激烈反對。
阿星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頭一軟,又是心疼又是無奈。他粗糙的指腹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痕,嘶啞的聲音放柔了許多:“……其他地方……都聽你的。奶油白沙發……橢圓餐桌……暖色餐椅……寶寶房……都按你喜歡的來。” 這是他能給出的最大補償,也是他表達愛意的方式。
阿汐哼了一聲,別開臉,但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微微向上彎了一下,像雨後的彩虹初露端倪。
最終的書房定製方案,完全按照阿星的意誌執行:整麵西牆,頂天立地、如同堡壘般厚重的深黑胡桃木書架,層板加厚,承重力極強。東窗下,一張尺寸驚人、桌板厚達八厘米的北美黑胡桃木整板大書桌,桌腿是同樣厚重沉穩的方形實木柱,桌麵隻做了最簡單的打磨和木蠟油處理,最大程度保留木材本身的紋理與質感,深沉、肅穆,像一塊思想的礁石。書桌後的椅子,是一把符合人體工學但造型極其簡潔硬朗的深棕色真皮高背椅。地板選用深胡桃木色實木地板,牆壁是淺到近乎於灰的米白色啞光漆,唯一的光源是幾盞可調節角度、光線集中且不會產生眩光的深灰色金屬閱讀燈。一扇厚重的實木門加裝了專業的隔音條,確保關上後,能隔絕外界絕大部分聲響。整個空間的設計,摒棄了一切花哨與溫馨,隻剩下極致的沉穩、專注與功能性,像一個為深度思考量身定製的、近乎冥想般的容器。
當定製家具的效果圖最終呈現在麵前時,阿汐看著那如同深海般幽靜、又如堡壘般堅固的書房設計,再對比其他空間她精心挑選的奶油白沙發、橢圓岩板餐桌、暖色餐椅、以及充滿童趣和柔光的寶寶房設計(她堅持用了柔和的淡藍色和雲朵圖案),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真是兩個世界。” 語氣裏帶著點殘留的小委屈,但更多的是認命般的接受。
阿星攬著她的肩膀,看著效果圖上那個深沉的、如同他內心世界外化的書房,再看向其他空間裏阿汐傾注的溫暖與明亮,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這樣……很好。你的世界……和我的……海。都在……家裏。”
家具定製下單,工廠開始緊鑼密鼓地生產。等待的日子裏,阿星和阿汐開始忙碌地添置其他生活必需品。那輛深藍色的卡羅拉頻繁地往返於海角村與縣城之間,後備箱裏塞滿了各種物品: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厚實柔軟的埃及棉床品、圖案溫馨的窗簾布料、各式各樣的鍋碗瓢盆、還有給寶寶準備的小衣服、小毯子、奶瓶……每一樣東西,阿汐都精挑細選,充滿了對新生活的熱忱。阿星則默默承擔起所有搬運和安裝的體力活,任勞任怨。
新家空曠的毛坯空間,開始被這些帶著生活氣息的物件一點點填充,逐漸顯露出“家”的輪廓和溫度。唯獨三樓那個預留的書房,依舊空蕩著,等待著它專屬的、深沉的靈魂注入。
一個午後,陽光正好。阿汐指揮著阿星,在二樓那巨大的、未來將作為茶室和書齋的開放空間裏,試著擺放她剛買回來的幾個蒲團和一個矮矮的原木小茶台,提前感受一下氛圍。阿星則心不在焉,目光總是不自覺地飄向三樓書房那空蕩蕩的門口。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裏那個破舊吉他琴盒的鑰匙——那裏麵,鎖著《灶》的手稿和他們的結婚證,也鎖著他所有過往的榮耀與不堪。他仿佛已經看到,在那深黑胡桃木的書架前,在那厚重如礁石的書桌後,他打開琴盒,將過往徹底封存,然後在那片屬於他的、最深最靜的海域裏,繼續書寫新的篇章。
“阿星哥!你看這樣擺好不好?”阿汐的聲音將他從思緒中拉回。他轉過頭,看到阿汐正跪坐在蒲團上,對著小茶台比劃,臉上帶著明媚的笑容,孕肚在寬鬆的衣衫下圓潤可愛,陽光灑在她身上,溫暖而充滿希望。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嘶啞地應道:“……好。” 目光卻再次掠過通往三樓書房的樓梯。那裏,是他的深海,而身邊,是他的暖陽。兩者或許涇渭分明,卻共同構成了他劫後餘生、廢墟之上建立起來的,最完整也最珍貴的家園。海浪聲隱隱傳來,不再是挽歌,而是為新生活的啟航,奏響的深沉序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