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待重鑄,勿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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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星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朝聖般的緩慢和沉重。手指拂過琴盒表麵冰冷的、布滿劃痕的皮革,指尖微微顫抖。然後,他解開了那早已鏽蝕的金屬搭扣。
    “哢噠。”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書房裏格外清晰。
    琴盒蓋子被緩緩掀開。沒有想象中的塵埃彌漫。裏麵靜靜躺著的,並非那把曾伴隨他登上世界之巔又將他推入深淵的吉他。取而代之的,是幾樣承載著他最隱秘過往的物件:幾本厚厚的、邊緣磨損的日記本,一疊泛黃的樂譜草稿,幾張在柏林舞台輝煌時刻的舊照片,還有……那個小小的、冰冷的金屬藥盒。藥盒裏,是他曾依賴的、用以對抗深淵的藥物殘骸,也是他最終選擇掙脫的枷鎖證明。最上麵,壓著一份打印稿——《孤塔》劇本初稿。
    他凝視著這些物件,如同凝視著墓穴裏的舊我。指尖最終停留在那份劇本稿上。紙張冰冷,鉛字如刀。他沉默地拿起它,感受著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然後,在昏黃的光暈下,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拿起桌麵上那支沉甸甸的烏木鋼筆,擰開筆帽,在劇本扉頁的空白處,緩慢而用力地寫下幾個字:
    “待重鑄。勿擾。”
    字跡遒勁,帶著一種封印般的決絕。寫完,他將這份承載著巨大痛苦和外部壓力的劇本稿,輕輕放回了琴盒最底層。接著,他將那些日記本、樂譜、照片,連同那個冰冷的藥盒,一層層覆蓋其上。最後,“哢噠”一聲,合上了琴盒的蓋子,重新扣好鏽蝕的搭扣。
    仿佛合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也暫時隔絕了那喧囂的、試圖榨幹他靈魂的催促。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胸腔裏那股如同被無形巨石壓住的滯重感,似乎隨著琴盒的閉合,悄然鬆動了一絲。他關掉了書桌上唯一的光源,讓書房徹底陷入一片屬於思考和冷卻的、安全的黑暗。沒有再看電腦屏幕一眼,他轉身,腳步無聲地離開了這片曾令他窒息、又曾是他唯一堡壘的深海空間。
    翌日清晨,海角村的第一縷曦光溫柔地穿透薄霧,灑在米白色別墅的前院。空氣清冽,帶著鹹味和泥土蘇醒的氣息。菜畦裏的嫩苗掛著晶瑩的露珠,魚池水麵泛著細碎的金光。
    阿星起得很早。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嬰兒房,小景曦還在熟睡,小嘴微微嘟著,發出細微的鼾聲。他凝視了片刻,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柔和與平靜。然後,他走向廚房。
    不再是笨拙地對付鍋碗瓢盆,他找出張嬸送來的新鮮小米,仔細淘洗,加入足量的清水,點燃灶火。藍色的火苗舔舐著鍋底,發出輕柔的呼呼聲。他又拿出冰箱裏昨晚張嬸特意送來的、處理幹淨的活鯽魚。手起刀落,刮鱗去鰓,動作竟帶著一種久違的、屬於趕海人的幹淨利落。魚身劃上幾刀,用料酒和薑片簡單醃製去腥。
    當阿汐被廚房飄來的、混合著米香和淡淡魚腥的溫暖氣息喚醒時,她看到阿星正站在灶台前,背對著她,專注地看著鍋裏翻滾的小米粥。他穿著簡單的灰色T恤,背影在晨光中顯得挺拔而……鬆弛。那股昨夜書房裏幾乎要焚毀一切的焦灼戾氣,消失得無影無蹤。
    “醒了?”阿星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絲晨光般的溫和,“粥快好了,魚也醃上了,過會兒給你燉湯。”
    阿汐愣在原地,看著他眼底雖仍有疲憊、卻已沉澱下來的平靜,還有那自然而然的、為她準備早餐的姿態,心頭百感交集,昨夜殘留的委屈和後怕,被這溫暖而尋常的一幕悄然撫平了大半。她走過去,輕輕靠在他堅實的後背上,環住他的腰,將臉貼上去:“嗯。好香。”
    阿星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大手覆蓋住她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輕輕拍了拍。
    一頓簡單卻格外熨帖的早餐後,阿星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鑽進書房。他看向阿汐:“今天……想做什麽?”
    阿汐眼睛一亮,帶著點試探和小小的雀躍:“後院的雞鴨棚……王工說架子都搭好了,圍網也送來了,還沒裝。還有魚池,我想再去挑幾條好看的錦鯉放進去……”
    “好。”阿星點頭,沒有半分猶豫,“我去弄。”
    他換上沾了泥灰的舊工裝褲和膠鞋,走向後院。陽光正好,驅散了清晨的微涼。他搬來成卷的細孔鐵絲網,拿起鉗子和榔頭。釘木樁,拉網,固定……動作沉穩有力,帶著一種屬於土地和勞作的踏實節奏。汗水很快浸濕了他的鬢角和後背,T恤貼在結實的背肌上。
    阿汐抱著小景曦坐在後廊的藤椅上,小家夥被清晨的陽光和鳥鳴吸引,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咿咿呀呀地揮著小手。阿汐看著阿星在陽光下專注勞作的背影,看著他手臂肌肉的線條隨著動作起伏,看著他偶爾抬起頭,目光掃過她和孩子時,眼底那一閃而過的、笨拙卻真實的暖意,心底最後一點陰霾也徹底消散了。這才是她的阿星哥,是那個能扛起青磚、也能為她壘起港灣的男人,不是被關在冰冷書房裏自我折磨的困獸。
    “老板”不知何時溜達到了後院,好奇地圍著阿星剛釘好的圍網打轉,伸出爪子試探性地撓了撓。“餅幹”則矜持地蹲在阿汐腳邊的陽光裏,眯著熔金般的眼睛,優雅地舔舐著前爪的毛發。
    臨近中午,圍網基本成型。阿星放下工具,走到水龍頭邊,擰開水閥,掬起清涼的水洗了把臉和脖子。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滾落,在陽光下閃著光。
    “阿星哥,喝口水歇歇。”阿汐抱著景曦走過來,遞上溫水杯。
    阿星接過,仰頭喝了一大口。他看向阿汐懷裏咿咿呀呀的小景曦,小家夥正衝他揮舞著小拳頭。一種前所未有的柔軟擊中了他。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用指腹輕輕碰了碰兒子嫩得像花瓣的臉頰。小家夥愣了一下,隨即咧開無牙的小嘴,發出“咯咯”的笑聲。
    那純淨的笑聲,像一道清泉,瞬間滌蕩了阿星所有的疲憊和塵埃。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午飯後,阿汐抱著吃飽喝足、開始打瞌睡的小景曦回了主臥。阿星沒有立刻去書房。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拿起那本翻了一半的《海洋魚類圖譜》——那是阿汐孕期常看的書。陽光透過落地窗,暖洋洋地灑在他身上。他安靜地翻看著,思緒放空,感受著這份久違的、屬於家庭的寧靜和暖意。
    直到樓上主臥傳來阿汐輕柔的哼唱聲和小景曦均勻細小的鼾聲,確認母子倆都已安然入睡,阿星才放下書,起身。
    他再次推開三樓書房那扇厚重的門。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深海依舊靜謐,卻不再有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沒有去碰那個角落裏的琴盒,也沒有打開電腦上《孤塔》劇本的文件。他徑直走到那張如同礁石般的黑胡桃木書桌前坐下,打開了《歸潮》的文檔。
    指尖落在鍵盤上,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焦灼和滯澀。窗外是初夏午後慵懶的海風,樓下隱約傳來阿汐熟睡時細微的呼吸聲和小景曦安穩的鼾聲。這些細碎而真實的聲音,不再是幹擾,反而像最溫柔的背景音,將他穩穩地錨定在當下,錨定在屬於他的、溫暖的港灣裏。
    靈感如同退潮後重新湧上的清流,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他不再去想劇本的催命符,不再焦慮更新的壓力。他隻是沉浸在筆下那個回歸故土的男人世界裏,捕捉著海風的氣息、漁網的觸感、鄰裏間質樸的問候、以及深藏心底的舊傷在熟悉土地上緩慢愈合的細微聲響。鍵盤敲擊的“嗒嗒”聲,沉穩而富有節奏,如同海浪有規律地衝刷著沙灘。
    日子,如同海角村前平靜的海麵,在一種嶄新而穩固的節奏下,緩緩流淌。
    清晨,是屬於勞作和陪伴的。阿星會早起準備簡單的早餐,然後和阿汐一起照顧小景曦。小家夥一天天長大,變得越發活潑,咿呀學語,揮舞著小手小腳,對一切都充滿好奇。阿星抱孩子的姿勢越來越熟練,換尿布、拍嗝、喂奶瓶,動作從最初的僵硬笨拙變得行雲流水。他會抱著小景曦去後院看阿汐喂雞鴨。小小的雞鴨棚已經熱鬧起來,幾隻蘆花雞和麻鴨在裏麵悠閑踱步,啄食著阿汐撒下的穀粒。小景曦看到撲騰的翅膀和“嘎嘎”的叫聲,興奮得手舞足蹈,發出“啊啊”的歡叫。
    “阿星哥,你看景曦多喜歡!”阿汐笑著,將一把穀粒遞給阿星,“你也喂喂看。”
    阿星接過穀粒,學著阿汐的樣子撒出去。看著雞鴨圍攏過來啄食,小景曦在他懷裏咯咯直笑,一種樸素的滿足感充盈心間。魚池裏的幾尾紅白錦鯉也悠然自得,在清澈的水草間穿梭。阿星會抱著景曦蹲在池邊,指著遊動的魚兒,用嘶啞低沉的聲音,耐心地重複:“魚……魚……” 小景曦瞪大眼睛,小嘴也跟著學:“嗚……嗚……”
    上午的陽光正好時,阿星會推著嬰兒車,和阿汐一起沿著村道慢慢散步。海風拂麵,帶來鹹腥的自由氣息。路過燈塔時,阿星會駐足片刻,仰望著那座斑駁的古老守望者。阿汐會輕輕握住他的手,無需言語。燈塔依舊矗立,但已不再是囚籠,而是一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著他們從深淵走向岸邊的足跡。
    午餐後,是雷打不動的“寶貝休息時間”。阿汐會抱著小景曦在主臥午睡。當房間裏隻剩下母子倆均勻的呼吸聲,阿星才會走上三樓,推開書房的門。
    四個小時。這是他給自己定下的、純粹的創作時間。
    他不再試圖同時撕裂自己,在《歸潮》的溫情與《孤塔》的冰冷中反複橫跳。他選擇了前者。書桌一角,那盞可調節光線的閱讀燈投下專注的光圈。他沉浸在《歸潮》的世界裏,筆下的故事如同抽枝展葉的植物,在初夏的暖陽下穩健地生長。主角在海邊小鎮的日常中逐漸找到內心的平靜,與過去的陰影和解的脈絡愈發清晰。鍵盤敲擊聲穩定而持續,如同潮汐般規律。
    至於《孤塔》劇本,它安靜地躺在角落的琴盒裏,如同被封存的火山。阿星並非完全遺忘。偶爾,在《歸潮》的創作間隙,他會短暫地打開那個PDF文件,冷靜地審視那些製片方和導演的修改意見。脫離了自我折磨的語境,那些“商業看點”、“氛圍不足”的要求,似乎也變得不那麽麵目可憎,更像是一些需要解決的技術性問題。他會記下幾個關鍵點,或者簡單地標注一下思路,然後便果斷地關掉文件,重新回到《歸潮》溫暖的海岸線。
    效率,在平靜的心態和專注的時間保障下,反而以驚人的速度提升。靈感不再枯竭,文字如同解凍的溪流,汩汩而出。斷更了一周的《歸潮》,以更沉穩、更細膩的筆觸重新出現在讀者麵前,反而收獲了一片讚譽。
    時光荏苒,海角村的蟬鳴取代了鳥叫,宣告著盛夏的來臨。院子裏的月季開得如火如荼,茉莉的清香在晚風中浮動。小景曦已經能穩穩地坐在嬰兒車裏,咿咿呀呀地表達著更豐富的情緒,甚至會含糊地喊出“爸……爸……”的音節,每每讓阿星冷硬的眉眼瞬間融化。
    這一天,當阿星在書桌上敲下《歸潮》文檔的最後一個**,一種巨大的、近乎虛脫的平靜席卷了他。曆時數月,這部關於回歸、療愈與紮根的小說,終於在他找到屬於自己的生活節奏後,圓滿收官。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長長地籲出一口氣。窗外,夕陽熔金,將大海染成一片壯麗的橘紅。
    休息片刻,他站起身,走到角落,再次打開了那個破舊的吉他琴盒。他拿出了壓在底層的《孤塔》劇本稿。四個月的冷卻沉澱,四個月專注於《歸潮》的溫情滋養,讓他此刻能以一種近乎超然的平靜目光重新審視這份承載著冰冷過往的稿件。
    他坐回書桌前,打開電腦,調出劇本文件。這一次,他沒有被那些修改意見激怒。他像一位冷靜的外科醫生,開始依據自己的理解,結合那些外部反饋,對劇本進行最後的打磨。他刪減了一些過於沉溺的內心獨白,將其轉化為更具張力的動作和場景;他強化了燈塔在風暴中的象征意義,讓那束穿透黑暗的光更具震撼力;他甚至加入了一兩個並不突兀的、能引發觀眾共鳴的細節,作為對“商業看點”的回應。整個過程,理性而高效,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疏離感。
    三天後,一份經過精心修訂、排版整齊的《孤塔》劇本最終稿,連同《歸潮》的完整電子稿,靜靜地躺在阿星的電腦桌麵上。
    省城,國家版權登記大廳。巨大的玻璃穹頂灑下明亮的光線,空氣中彌漫著紙張、油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氣息。辦事窗口排著隊,低聲交談和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
    阿星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深色休閑褲,背著一個半舊的黑色雙肩電腦包。阿汐則抱著打扮得像個洋娃娃般的小景曦,小家夥穿著鵝黃色的小連體衣,好奇地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四處張望。阿汐自己穿了條柔軟的杏色連衣裙,臉上帶著一絲初來大城市的局促和期待。
    他們是來為《歸潮》和最終修訂版的《孤塔》劇本申請版權登記的。流程不算複雜,遞交材料,繳費,等待受理通知書。辦完手續,兩人都鬆了口氣,正準備離開大廳。
    “哎呀!林老師!真是您啊!幸會幸會!”
    一個略顯誇張的熱情聲音從側麵傳來。隻見一個穿著考究的米白色亞麻西裝、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約莫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過來,臉上堆滿笑容,老遠就伸出了手。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提著公文包的年輕人。
    阿星微微一怔,看著眼前這張有些麵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的臉,下意識地將阿汐和小景曦護在身後半步,沒有立刻去握那隻伸過來的手,隻是微微點了點頭,眼神帶著詢問。
    西裝男似乎毫不在意阿星的疏離,收回手,笑容不減,目光飛快地在阿星臉上和阿汐懷中的孩子身上掃過,語氣更加熱絡:“林老師貴人多忘事!我是李瀚啊!瀚海星圖影視的!去年金薔薇編劇論壇,咱們在茶歇時聊過幾句,我對您那本《孤塔》印象太深刻了!一直想找機會合作!”
    李瀚?瀚海星圖?阿星在記憶裏搜尋了一下,似乎有點模糊的印象,一個在論壇上頗為活躍、言辭犀利的製片人。他依舊保持著基本的禮貌,但語氣平淡:“李製片。有事?”
    “有事!當然有事!是大好事!”李瀚搓著手,眼睛亮得驚人,目光灼灼地盯著阿星,“林老師,明人不說暗話!我聽說您親自操刀把《孤塔》改成劇本了?我們公司對這個項目,那可是‘垂涎三尺’啊!柏林事件、天才隕落、孤島重生……這題材,這深度,這戲劇張力!簡直就是為衝擊國際獎項量身定做的!我們老板發話了,不惜代價也要拿下!”
    他的聲音不小,引得周圍幾個人側目。阿汐抱著孩子,有些不安地往阿星身邊靠了靠。小景曦似乎被這突然的熱情和大聲嚇到,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出來。
    阿星眉頭微蹙,側身一步,更徹底地將妻兒擋在身後,隔絕了李瀚過於熾熱的目光。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劇本……是改了。但版權……不賣。” 他的初衷,隻是完成對阿汐的承諾,將故事具象化,至於賣不賣、拍不拍,他並未多想,潛意識裏甚至帶著點排斥。
    “哎喲我的林老師!您先別急著拒絕啊!”李瀚一聽“不賣”,立刻急了,臉上的笑容差點掛不住,連忙壓低聲音,語速飛快,“版權交易,講究個你情我願,價格好商量嘛!我們絕對是帶著最大的誠意來的!這樣,林老師,您看現在方不方便?旁邊就有個咖啡廳,我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十分鍾!就耽誤您十分鍾!保證不耽誤您和家人!”
    他的態度近乎懇求,眼神熱切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目光在阿星身後的阿汐身上飛快地掠過,帶著明顯的暗示。
    阿星看了一眼懷中有些不安的小景曦,又看了看李瀚那張寫滿“誌在必得”的臉,以及周圍投來的好奇目光。他不想在大廳裏糾纏。他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阿汐。
    阿汐雖然不太明白具體發生了什麽,但能感覺到這個突然出現的“李製片”對阿星哥寫的東西非常看重。她看著阿星詢問的眼神,輕輕點了點頭,小聲道:“聽你的。”
    咖啡廳角落的卡座,環境相對安靜。阿星抱著小景曦坐在靠裏的位置,阿汐緊挨著他。李瀚和他的助理坐在對麵。
    濃鬱的咖啡香氣也掩蓋不了此刻緊張的氛圍。李瀚顯然是談判老手,坐下後立刻收斂了剛才的誇張熱情,換上了一副誠懇而專業的表情。
    “林老師,林太太,抱歉剛才在大廳有些唐突。”他先道了個歉,隨即切入正題,目光直視阿星,“《孤塔》這個項目,我們瀚海星圖是做了充分評估和市場調研的。它的價值,絕不僅僅是一個劇本。它承載的是您林老師獨一無二的人生經曆和藝術表達,是時代的烙印!我們公司有最專業的製作團隊,有衝擊國際A類電影節的渠道和決心!我們想做的,不是一部簡單的商業片,而是一部能真正觸動人心、載入華語影史的藝術精品!”
    他頓了頓,觀察著阿星的反應。阿星隻是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拍撫著懷裏開始打哈欠的小景曦,臉上沒什麽表情。阿汐則有些緊張地握住了阿星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
    李瀚心知單靠情懷打動不了眼前這個經曆過巔峰與深淵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氣,拋出了真正的籌碼:
    “所以,基於對項目價值的認可和對您藝術成就的尊重,我們願意開出這個價——”
    他伸出三根手指,然後緩緩地、清晰地吐出後麵的數字,目光緊緊鎖住阿星的眼睛:
    “三百七十萬。人民幣。稅後。”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咖啡廳輕柔的背景音樂似乎都消失了。隻有小景曦發出的一聲細微的夢囈。
    阿汐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她握著阿星的手瞬間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膚裏!她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裏清晰地映著李瀚伸出的那三根手指和說出的那個天文數字!
    三……三百七十萬?!
    這個數字像一道巨大的閃電,狠狠劈進了阿汐的認知裏!她腦子裏嗡嗡作響,一片空白。她知道阿星哥寫書能賺錢,《孤塔》、《灶》的稿費很高,但具體多少,她從未細問,隻知道足夠他們蓋起這座海角村最好的房子,過上安穩的生活。她也知道劇本可能更值錢,但……三百七十萬?!還是稅後?!
    她下意識地在腦子裏換算:能買多少條村裏最好的新漁船?能買下多少個海婆婆家那樣的小院?能供小景曦讀到什麽學位?這龐大的數字帶來的衝擊力,遠超她作為一個小漁村姑娘所能想象的極限!她隻覺得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臉頰因為震驚和難以置信而迅速漲紅,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她猛地轉頭看向阿星,眼神裏充滿了巨大的茫然和無聲的詢問:阿星哥……這……這是真的嗎?他寫的東西……值這麽多錢?!
    阿星感受到了阿汐手掌傳來的劇烈顫抖和那如同受驚小鹿般的眼神。他反手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傳遞著無聲的安撫。他看向李瀚,深潭般的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波瀾,但並非震驚,而是冷靜的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這個價格,確實很高,遠超一般新人編劇或IP改編的價格。但聯想到《孤塔》本身的傳奇性、他“柏林天才隕落者”的身份標簽,以及李瀚口中“衝擊國際獎項”的野心,這個價格似乎又在他意料之中,甚至……他覺得還能更高。
    他沒有立刻回應李瀚熱切的目光,而是低下頭,輕輕調整了一下懷裏小景曦的姿勢,讓小家夥睡得更安穩些。這個下意識的、充滿父愛的動作,在談判桌上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沉穩。
    “價格……”阿星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他抬起頭,目光平靜無波地迎上李瀚,“可以談。但……版權,不完全賣。”
    李瀚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林老師的意思是……?”
    “劇本版權……授權。”阿星清晰而緩慢地說,“改編權、攝製權、發行權……五年獨家授權。劇本最終解釋權……在我。選角……我有建議權。署名……‘原著/編劇:林星’,必須首位。票房分成……百分之十。”他一口氣拋出早已在心底思量過的條件,條理分明,不容置疑。
    李瀚和他的助理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眼底都閃過一絲驚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提出的條件竟如此精準老辣!授權而非買斷,保障了長期收益;保留劇本解釋權和選角建議權,保證了作品的核心不被資本隨意篡改;首位署名是尊嚴;而那百分之十的票房分成,更是將劇本的價值與電影最終的商業成敗深度綁定,野心昭然若揭!
    助理湊到李瀚耳邊,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了幾句。李瀚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擊著,顯然在進行激烈的心理博弈。三百七十萬買五年授權,外加10%的全球票房分成!這成本遠超他們的初始預算!但《孤塔》這個項目潛在的巨大影響力、話題性和衝獎可能性……又讓他難以割舍。他看向阿星,對方抱著孩子,眼神沉靜如深潭,沒有半分退讓的意思。又看了看阿星身邊那個依舊處於巨大震驚中、緊緊抓著丈夫手臂的年輕女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咖啡廳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終於,李瀚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巨大的決心,臉上重新堆起笑容,隻是那笑容裏多了幾分肉疼和破釜沉舟的意味:
    “林老師!您真是……快人快語!行!就按您說的!授權五年,劇本解釋權、選角建議權、首位署名,還有……百分之十的全球票房分成!我們瀚海星圖,接了!就當交林老師這個朋友,也為華語電影衝一衝大獎!”
    他伸出手:“林老師,合作愉快?”
    阿星看著那隻伸過來的手,又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熟睡的兒子,最後目光落在身邊依舊懵懂、卻滿眼都是他的阿汐臉上。他緩緩伸出手,與李瀚的手在空中短暫地、有力地一握。
    “合作愉快。”
    塵埃落定。
    直到走出咖啡廳,坐進車裏,阿汐似乎才從那巨大的數字衝擊中緩過神來。車子平穩地駛離省城,窗外是飛速倒退的繁華街景。小景曦在後座的嬰兒安全座椅裏睡得香甜。
    阿汐轉過頭,看著駕駛座上阿星平靜的側臉,終於忍不住,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和難以置信的輕飄:
    “阿……阿星哥……三百七十萬……還有……分成?你寫……寫那個劇本……真的……真的值那麽多錢?”
    阿星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嘴角卻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他空出一隻手,伸過去,輕輕握住了阿汐依舊有些冰涼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著她微涼的指尖。
    嘶啞的聲音在車廂裏響起,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溫和與篤定:
    “嗯。因為……是我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