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不速之客與吉他上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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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上的風暴,最終還是沒能越過海角村院牆上攀爬的牽牛花。那篇由宋懷安撰寫的“招魂書”,在掀起了一陣關於“天才幽靈”的考據熱潮後,也因正主的沉默,漸漸沉澱為樂迷圈子裏一個懸而未決的充滿浪漫與悲情色彩的都市傳說。
海角村的秋日午後,陽光正好,不烈不燥。阿汐盤腿坐在客廳的地毯上,那本被她命名為“吉他學習錯題本”的筆記本攤在麵前。她懷裏抱著那把貼著星星貼紙的初學者吉他,左手指尖有些笨拙地按在琴弦上,嚐試著林星昨天寫下的那段《家的和弦》。
琴聲斷斷續續時而清亮,時而沉悶,像個剛學會說話的孩子,磕磕巴巴地吐露著心事。但阿汐彈得格外認真,陽光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鍍上一層柔和的淺金色光暈。
林星沒有打擾她。他正靠在不遠處的沙發上,懷裏抱著睡眼惺忪的景曦,手裏拿著一本關於海洋生物的圖畫書,用極低的聲音給兒子講解著海豚和鯨魚的區別。景曦似乎聽不太懂,但他喜歡爸爸的聲音,小手抓著書頁的一角,咿咿呀呀地回應著。“老板”蜷在林星的腳邊,尾巴尖隨著阿汐不成調的琴聲,有節奏地輕輕晃動。
整個客廳,都被一種名為“日常”的溫柔旋律包裹著。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汽車引擎聲,隨即是幾下極有分寸感的不輕不重的門鈴聲。
這聲音在寧靜的海角村顯得格外突兀。張嬸正在廚房準備晚飯,聽到門鈴也好奇地探出頭。林星安撫地拍了拍景曦的背,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起身走向門口。
阿汐的琴聲也停了下來她抱著吉他,好奇地看向玄關。透過可視門鈴的屏幕,她看到門外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精神矍鑠的老人。他穿著一身熨帖的中山裝,手裏拄著一根暗紅色的木質拐杖,臉上帶著一副老式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溫和而銳利,渾身透著一股濃厚的學者氣息。
“請問找誰?”林星按下了通話鍵,聲音平靜無波。
“請問,是林星先生嗎?”老人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帶著一絲歲月沉澱後的沙啞,卻字正腔圓,“老朽宋懷安,冒昧來訪,還望海涵。”
宋懷安!
阿汐的心髒猛地一跳,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她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了那篇《〈光年之外〉裏,一個天才的幽靈在歌唱》的文章!他……他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她的臉色瞬間白了下意識地看向林星。林星的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隻是目光深了些。他沉默了兩秒,最終還是打開了院門。
宋懷安拄著拐杖,緩步走了進來。他的目光沒有像之前的訪客那樣,急於打量這棟別墅的裝潢,而是先落在了院子裏那幾盆被阿汐精心照料的多肉上,隨即又看到了客廳地毯上攤開的吉他錯題本和旁邊那把貼著星星貼紙的吉他。最後他的目光才落在林星和被阿汐下意識護在身後的景曦身上。
“林老師林太太”宋懷安微微頷首,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那笑容衝淡了他身上的銳氣,更像個慈祥的鄰家爺爺,“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宋老先生,您快請坐。”阿汐連忙站起身,有些手足無措地招呼著。她既敬畏於對方在樂評界的泰鬥地位又深深地忌憚著他此行的目的。
林星將景曦交給阿汐,自己去廚房倒了杯溫水,放在宋懷安麵前的茶幾上。“宋老先生,有事?”他的語氣客氣,卻也帶著一絲疏離的界限感。
宋懷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隨身攜帶的一個布袋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張黑膠唱片,遞了過去。“老朽沒什麽好東西,這是早年收藏的一張巴赫《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與組曲》的絕版錄音,演奏者是格魯米歐。聽聞林老師也是愛樂之人便想著或許你會喜歡。”
巴赫!小提琴!
這兩個詞像兩根細針,再次刺痛了阿汐敏感的神經。她抱著景曦,緊張地看著林星,手心滲出了一層細汗。
“謝謝,您費心了。”林星接過了唱片,卻沒有流露出太多情緒,隻是將其放在了一旁的櫃子上,並沒有立刻表現出欣賞或討論的興趣。
客廳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最終還是宋懷安打破了沉默。他端起水杯,輕輕呷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在那本攤開的錯題本上。“林太太也在學琴?”
“是……是啊,”阿汐有些結巴地回答,“跟著阿星哥隨便學學,彈著玩的。”
“彈著玩,也很好。”宋懷安點點頭,目光轉向林星,終於切入了正題,“林老師,老朽此番冒昧前來其實是想當麵為我之前寫的那篇文章,道個歉。”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真誠而懇切:“我寫那篇文章,並非有意窺探您的隱私,更無意打擾您的生活。隻是……當聽到《光年之外》時,那音樂裏所蘊含的技巧、情感和一種……一種熟悉的‘破碎感’,讓老朽這個聽了一輩子音樂的人,實在難以自持。那是一種故人重逢般的震撼與感動,所以才寫下了那些冒昧的文字。若因此給您和您的家人帶來了困擾,我深感歉意。”
他的話語坦蕩,沒有絲毫試探的意味,更像是一個純粹的音樂信徒,在向他心中的神祇表達崇敬與困惑。
可這番話,在阿汐聽來卻比任何直接的質問都更具殺傷力。它直接承認了他就是衝著“楚星河”的影子來的。
阿汐的心沉到了穀底,她甚至不敢去看林星的眼睛,生怕從他眼底看到一絲被勾起的屬於過去的波瀾。
林星沒有說話,他隻是靜靜地聽著。客廳裏隻剩下牆上掛鍾的滴答聲和景曦偶爾發出的咿呀聲。
宋懷安看著林星平靜無波的臉,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客廳的角落——那個壁櫥的方向他知道楚星河當年那把價值連城的意大利名琴,很可能就封存在那裏。他此行,心中未嚐沒有一絲奢望,奢望能親耳再聽一次那石破天驚的琴聲。
然而,林星接下來的動作,卻徹底打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林星緩緩站起身,他沒有走向那個塵封著小提琴的壁櫥,也沒有去碰那張代表著古典音樂巔峰的黑膠唱片。他隻是彎下腰,撿起了地毯上那把貼著星星貼紙的對於專業人士來說甚至有些簡陋的初學者吉他。
他抱著吉他,在宋懷安對麵的沙發上坐下,然後抬起頭,看著這位滿頭華發、眼含期待的樂壇泰鬥,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淺淡卻清晰的微笑。
“宋老,我太太最近在學一首新曲子,是我剛寫的。”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不如您聽聽看?”
說完,不等宋懷安回答,他的指尖便輕輕落在了琴弦上。
沒有華麗的炫技,沒有複雜的和聲,甚至沒有一句歌詞。隻是幾個最簡單、最溫暖的和弦——CGAm、F……那正是他寫在阿汐錯題本上的《家的和弦》。
那旋律簡單得就像一句日常的問候,溫暖得就像午後的陽光。它在安靜的客廳裏緩緩流淌,沒有《光年之外》的磅礴星海,沒有古典樂的艱深宏大,隻有柴米油鹽的踏實,和家人閑坐的安寧。
這簡單的吉他聲,像一隻溫柔的手,瞬間撫平了空氣中所有的緊張和對峙。它不是在炫耀,也不是在辯解,而是在用一種最直接、最純粹的方式,做出回答。
宋懷安靜靜地聽著。他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錯愕到疑惑再到漸漸的了然最後化為一抹複雜的混雜著巨大惋惜與深深敬意的歎息。
他聽懂了。
那個用小提琴拉扯宇宙星辰的楚星河,真的已經“死”了。現在坐在這裏的是林星。是一個隻想為妻子寫下最簡單和弦,隻想守護眼前這份溫暖的丈夫和父親。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
宋懷安緩緩站起身,對著林星,深深地鞠了一躬。“打擾了。”他低聲說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是一首……很好的曲子。溫暖,安定。是老朽著相了。”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也沒有再看那個壁櫥一眼。他拄起拐杖,轉身向門口走去。背影雖然依舊挺拔,卻帶著一種夢想落空後的蕭索。
阿汐連忙抱著景曦起身相送。在門口,宋懷安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這個被陽光籠罩的小家,最後對林星說了一句:“林老師,請放心。那個‘幽靈’,從今天起,不會再有人提起了。”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黑色的轎車緩緩駛離,帶走了最後一點來自過去的窺探。阿汐關上門,靠在門板上,長長地籲出一口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轉過身,看到林星還坐在沙發上,手裏抱著那把吉他,正低頭看著懷裏咿咿呀呀的景曦。
她走過去從他懷裏接過兒子,然後在他身邊坐下,把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
“謝謝你。”她小聲說。
“謝我什麽?”林星放下吉他,伸手攬住她。
“謝謝你……選擇了我們。”阿汐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林星笑了胸腔微微震動。他伸手拿起那本“錯題本”,翻到新的一頁拿起筆在上麵畫下了一個新的更簡單的和弦指法圖。
“好了別多想了。”他指著本子,語氣溫柔得像窗外的陽光,“罰你把這個練熟。這是《家的和弦》第二段,專門寫給你和景曦的。”
阿汐看著那段嶄新的樂譜,破涕為笑。
她知道,那些關於過去的風暴,或許永遠不會真正停息。但隻要有他在,有這個家在,他們就能在風暴的中心,用最簡單的吉他,彈奏出隻屬於他們的最安穩的和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