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續3 十年之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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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瞬間鴉雀無聲。方才爭得麵紅耳赤的幾位老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臉上還殘留著激動的紅暈,眼神卻已化為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紛紛躬身退至兩側。陽光從高大的殿門斜射下來,在地麵投下長長的光影,將毛草靈纖細卻挺直的身影拉得更長,仿佛獨自承擔了所有的光線與壓力。
    禦座之上,赫連決深邃的目光穿過殿宇,牢牢鎖在她身上。他穿著一身玄色常服,並未戴冠,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少了幾分平日的帝王威儀,卻多了幾分沉凝。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禦案的邊緣,那規律的輕響在寂靜的大殿裏格外清晰,也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平靜。顯然,他已知曉一切,並且正在權衡。
    “陛下。”毛草靈走到禦階之下,依禮微微屈膝,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剛才在亭中經曆內心驚濤駭浪的是另一個人。“臣妾,有事稟奏。”
    赫連決沒有立刻讓她起身,他的目光如同實質,帶著審視與探究,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仿佛要透過她平靜的外表,看進她內心深處去。殿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都退下。”終於,他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眾臣如蒙大赦,卻又帶著滿腹的疑慮與擔憂,躬身行禮,魚貫而出,不敢有絲毫停留。沉重的殿門被太監從外麵緩緩合上,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最後“哐當”一聲緊閉,將內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偌大的宣政殿,此刻隻剩下他們兩人。
    赫連決從禦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階,玄色的衣擺拂過光潔的金磚地麵,無聲無息。他停在毛草靈麵前,距離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翻湧的複雜情緒——有關切,有凝重,有一絲被冒犯的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壓抑著的什麽。
    “靈兒的消息,倒是靈通。”他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壓力,“大唐的使臣,方才遞上國書不久。”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的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早、更詳細。毛草靈心中微凜,維持著屈膝的姿勢,垂眸道:“臣妾不敢隱瞞。使臣私下遞了密信至鳳儀宮,臣妾……剛閱畢,特來向陛下稟明。”
    “密信?”赫連決眉峰微挑,語氣裏多了一絲冷意,“說了什麽?可是敘說十年思念,許以重利,邀你歸去,共享榮華?”他的話語如同帶著冰碴,每一個字都砸在毛草靈的心上。
    她深吸一口氣,知道此刻任何隱瞞或狡辯都是愚蠢的。她直起身,坦然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從袖中取出那封絲絹密信,雙手呈上:“信在此,請陛下過目。大唐皇帝欲召臣妾回國,冊封國後夫人。言……慰臣妾父母倚閭之望。”
    赫連決沒有立刻去接那封信,他的目光依舊牢牢鎖著她,仿佛想從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中讀出她的真實想法。“國後夫人……位同副後,倒是比朕這乞兒國的鳳主,尊貴多了。”他語氣平淡,卻帶著刺骨的嘲諷,“靈兒……心動了?”
    這句話問得極其直接,也極其尖銳。毛草靈心髒猛地一縮,抬起眼,毫不避讓地看向他,清晰而堅定地回答:“陛下明鑒。臣妾若貪圖尊榮,十年前便不會甘心來此和親。若心向長安,這十年間,臣妾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傳遞消息,甚至……可以做得更多。但臣妾沒有。”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臣妾的心,早在陛下一次次信任維護之時,在與我乞兒國百姓共度時艱之時,在孕育撫養錚兒之時,便已牢牢係於此地,係於陛下之身,係於這萬裏江山之上。長安……於臣妾而言,早已是前塵舊夢,故國……亦無歸處。”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聲音微微低沉下去:“唯有父母生恩,血脈相連……臣妾,確有心結難解。”
    這番話語,半是表態,半是交心,將她此刻最真實的困境與立場,清晰地攤開在了赫連決麵前。她不慕大唐虛名,不願離開乞兒國和他,但父母的安危與孝道的枷鎖,是她無法輕易拋卻的軟肋。
    赫連決靜靜地聽著,臉上冷硬的線條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絲。他終於伸出手,接過了那封密信,卻並未展開觀看,隻是捏在指間,目光依舊落在毛草靈臉上。
    “朕,信你。”他緩緩吐出三個字,重若千鈞。這簡單的三個字,讓毛草靈緊繃的心弦驟然一鬆,鼻尖竟有些發酸。
    但他接下來的話,卻又讓她的心提了起來:“但此事,並非你朕二人私事,更關乎國運。大唐此舉,名為迎歸,實為試探,甚至……是挑釁。”他踱開兩步,望著殿外逐漸沉落的夕陽,玄色的身影被鍍上一層暗金的光邊。
    “他們想看看,朕的乞兒國,經過這十年,骨頭還軟不軟?想看看你毛草靈,這顆他們曾經隨意安插的棋子,如今還聽不聽話!”他的聲音漸冷,帶著帝王的威嚴與怒意,“允你歸去,則示弱於天下,國威有損,內政必生動蕩!不允……便是授人以柄,邊境烽煙,頃刻可至!”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看向毛草靈:“靈兒,你告訴朕,朕,該如何抉擇?你,又當如何自處?”
    殿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方才還爭得麵紅耳赤、恨不得以頭搶地的幾位老臣,如同被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喉嚨,臉上激動的紅潮尚未褪去,眼神卻已化為全然的驚愕與一絲猝不及防的惶恐。他們下意識地躬身,迅速退至大殿兩側,垂首屏息,不敢再多發一言。
    高大的殿門外,秋日午後最後的陽光斜射而來,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光影。毛草靈就站在這光與影的交界處,纖細卻挺直的身影被拉得極長,仿佛獨自一人,便承擔了所有湧入殿內的光線,也承擔了此刻所有無形的、沉重如山的壓力。
    禦座之上,赫連決深邃的目光,如同實質的網,穿透殿宇中略顯浮動的微塵,牢牢地鎖在她的身上。他今日穿著一身玄色常服,並未佩戴帝王冠冕,如墨的長發僅用一根成色普通的青玉簪鬆鬆束起,少了幾分平日的凜然威儀,卻莫名多了幾分沉凝如山嶽般的氣度。他的一隻手隨意地搭在紫檀木禦案的邊緣,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地敲擊著堅硬的木質表麵,發出“篤、篤、篤”規律的輕響。
    這聲音在驟然安靜下來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毫不掩飾地透露出這位掌控一國的帝王,內心絕非表麵看上去那般平靜。顯然,他已知曉大唐使臣到來以及那封密信的一切,並且,正在內心深處進行著激烈的權衡與抉擇。
    “陛下。”
    毛草靈步履平穩地走到禦階之下,在距離禦座約莫十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依著宮規,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常禮。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如同深秋無風的湖麵,聽不出絲毫漣漪,仿佛剛才在琉璃亭中獨自經曆那番驚濤駭浪、內心掙紮的,是另一個完全不相幹的人。
    “臣妾,有事稟奏。”
    赫連決沒有立刻讓她起身。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細的刻刀,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深沉的探究,在她低垂的眉眼、平靜的麵容上停留了許久。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刻意維持的鎮定外表,直抵她靈魂深處,去窺探那裏隱藏的真實情緒與想法。
    殿內的氣氛,因這無聲的對峙而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讓人呼吸困難。兩側的老臣們連大氣都不敢喘,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都退下。”
    終於,他開口了。聲音低沉,並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天生的、不容置疑的威勢,如同悶雷滾過殿宇,瞬間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眾臣如蒙大赦,雖然滿腹的疑慮與對國事的擔憂並未消減,但此刻無人敢違逆聖意,紛紛躬身行禮,腳步匆忙卻又竭力保持著臣子的儀態,魚貫而出,不敢有絲毫停留。沉重的殿門被侍立在外的太監小心翼翼地從外麵緩緩合上,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吱呀”聲,最後“哐當”一聲徹底緊閉,將殿內與外界徹底隔絕成兩個世界。
    偌大的、空曠的宣政殿,此刻隻剩下他們兩人。夕陽的光線透過高窗,變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斜斜地投射而來,光柱中無數微塵飛舞,更襯得這權力核心之地,此刻有一種異樣的靜謐與……孤絕。
    赫連決從那張象征著至高權力的禦座上站起身。他身形高大挺拔,玄色的常服更顯其肩寬腰窄。他一步步走下鋪著猩紅地毯的台階,衣擺拂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麵,無聲無息,卻帶著一種迫人的壓力。
    他停在毛草靈麵前,距離很近,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淡淡的龍涎香氣,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翻湧的複雜情緒——有關切,有麵對突發國事的凝重,有一絲因大唐此番舉動、因那封直達後宮的“密信”而產生的被冒犯的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壓抑著的、難以用言語精確描述的洶湧暗流。
    “靈兒的消息,倒是靈通。”他開口,語氣平鋪直敘,聽不出明顯的喜怒,但字裏行間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屬於帝王的壓力,“大唐的使臣,方才遞上國書不久,朕尚未與諸卿議定。”
    他果然知道了!而且知道的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早、更詳細!所謂的“尚未議定”,恐怕隻是對外說辭,他內心早已權衡了無數遍。毛草靈心中微凜,維持著屈膝的姿勢,眼簾低垂,恭敬而坦誠地回應:“臣妾不敢隱瞞陛下。使臣私下遞了密信至鳳儀宮,臣妾……剛閱畢,心中惶恐,特來向陛下稟明,聽候陛下聖裁。”
    “密信?”赫連決眉峰微挑,語氣裏瞬間多了一絲冰冷的寒意,如同冬日簷下掛著的冰淩,“說了什麽?可是敘說十年離別思念之苦,許以重利高位,邀你歸去,共享那長安城的無邊榮華?”他的話語如同帶著冰碴,每一個字都精準地砸在毛草靈的心上,帶著拷問般的銳利。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知道,在此刻,任何形式的隱瞞、狡辯或者迂回,都是最愚蠢的選擇。她必須坦誠,也必須堅定。
    她直起身,不再保持屈膝的姿態,坦然抬起頭,迎上他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同時從寬大的宮裝袖袋中,取出了那封折疊整齊的絲絹密信,雙手平穩地呈上:“信在此,請陛下親自過目。大唐皇帝欲召臣妾回國,冊封國後夫人。言……可慰臣妾父母十年倚閭之望。”
    赫連決沒有立刻去接那封信。他的目光依舊如同鷹隼般牢牢鎖著她,仿佛想從她眼神最細微的閃爍、從她唇角最輕微的顫動中,讀出她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和傾向。“國後夫人……”他重複著這個詞,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天氣,然而其中蘊含的嘲諷意味,卻比直接的斥責更讓人感到刺骨,“位同副後,母儀天下……倒是比朕這乞兒國區區一個鳳主,尊貴多了,也……風光多了。”
    他微微前傾了身體,目光迫人,聲音壓低,卻帶著一種致命的尖銳:“靈兒……可是心動了?”
    這句話問得極其直接,也極其殘忍,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直刺毛草靈最敏感的神經。
    心髒猛地一縮,傳來清晰的痛感。毛草靈非但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將脊背挺得更直,清澈的鳳眸中沒有任何閃躲,隻有一片坦蕩與決然。她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回答,聲音在空曠的大殿裏回蕩:
    “陛下明鑒。臣妾若貪圖那虛無尊榮,十年前便不會甘心頂替他人,遠嫁來此和親!若臣妾心向長安,留戀故國,這十年間,以臣妾之位,有無數的機會可以暗中傳遞消息,甚至……可以做得更多,更徹底。但臣妾沒有。”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像是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激起清晰的回響:“臣妾的心,早在陛下一次次於後宮傾軋中給予信任維護之時,在與我乞兒國萬千子民共同度過天災人禍、時局艱難之時,在孕育撫養錚兒、看著他咿呀學語蹣跚學步之時,便已牢牢係於此地,係於陛下之身,係於這萬裏江山社稷之上!長安……於臣妾而言,早已是前塵舊夢,模糊不清;故國……亦無歸處,徒留悵惘。”
    她說到這裏,話語微微一頓,眼中無法抑製地閃過一絲深切的痛楚與掙紮,聲音也低沉了下去,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唯有父母生恩,血脈相連……十年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此乃人倫大痛,臣妾……確有心結難解,五內俱焚。”
    這番話語,半是堅定無比的表態,半是毫無保留的交心,將她此刻最真實的困境、最矛盾的立場,清晰地、毫無遮掩地攤開在了赫連決的麵前。她不慕大唐虛名,不願離開乞兒國和視她為唯一的丈夫,但父母的安危與孝道這沉重的枷鎖,是她無法輕易拋卻、也無法輕易解決的軟肋與痛處。
    赫連決靜靜地聽著,臉上那冷硬如岩石的線條,似乎因她這番懇切之言而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絲。他深邃眼眸中翻湧的暗流,也漸漸平息了些許。他終於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接過了那封輕飄飄卻又重逾千斤的絲絹密信。
    然而,他並未立刻展開觀看,隻是將那封信捏在指間,目光依舊如同帶著重量,落在毛草靈那張混合著堅定與脆弱的臉上。
    “朕,信你。”
    他緩緩地、清晰地吐出三個字。字字千鈞,重若山嶽。
    這簡單的三個字,仿佛帶著奇異的力量,瞬間衝垮了毛草靈心中那根緊繃到極致的弦。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暖流交織著湧上鼻尖,眼眶不受控製地泛起濕熱。她強忍著,沒有讓那水汽凝聚成淚。
    但他接下來的話語,卻又像一盆冷水,讓她剛剛鬆懈些許的心再次高高提起。
    “但此事,並非你朕二人之私事,更關乎國運,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捏著那封信,踱開兩步,轉身望向殿外那輪正在加速沉落、將天際染成一片淒豔橘紅的夕陽。玄色的身影被殘陽餘暉鍍上一層暗金的光邊,顯得愈發孤高而莫測。
    “大唐此舉,名為迎歸故人,兌現舊諾,實為試探,甚至……是挑釁。”他的聲音漸冷,帶著屬於帝王的威嚴與一絲被觸及逆鱗的怒意,“他們想看看,朕的乞兒國,經過這十年休養生息,勵精圖治,骨頭還軟不軟?脊梁還直不直?更想看看你毛草靈,這顆他們當初可以隨意安排命運、用來維係邊境安寧的棋子,如今……還聽不聽話!”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銳利無比地看向毛草靈,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靈魂:
    “允你歸去,則示弱於天下,國威有損,內政必生動蕩!皇後之位空懸,人心浮動,那些潛伏的宵小之輩豈會安分?不允……便是授人以柄, ‘抗旨不尊’、‘背信棄義’的罪名扣下來,邊境烽煙,頃刻可至!十年太平,毀於一旦!”
    他的話語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擊在毛草靈的心上,將她之前所有的擔憂與恐懼,赤裸裸地、殘酷地揭示出來。
    最後,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聲音沉緩,卻帶著決定命運的力量:
    “靈兒,你告訴朕,朕,該如何抉擇?”
    “你,又當如何自處?”
    問題,被拋了回來。不僅僅拋給了作為帝王的他,也拋給了作為妻子、作為鳳主、作為女兒的她。
    殿內,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也終於被地平線吞噬,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彌漫開來,籠罩了這寂靜而沉重的宣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