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故國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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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乞兒國的春天,似乎總是比記憶中的長安要來得更晚一些。
    禦花園裏的垂絲海棠,枝頭才剛冒出些嫩紅的芽苞,怯生生的,如同豆蔻少女頰上的羞暈。風拂過,已帶了三分暖意,卻仍裹挾著戈壁邊緣特有的、揮之不去的幹燥與塵息。
    毛草靈——或者說,如今乞兒國上下尊稱的“鳳主”陛下,正倚在臨水的朱漆欄杆旁,望著池中幾尾肥碩的錦鯉懶洋洋地擺尾。陽光透過稀疏的枝條,在她月白色的鳳紋常服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十年了,她早已習慣了這裏的飲食、氣候,甚至這帶著沙礫味的風。隻是每到春日,心底某個角落,總會泛起一絲連她自己都難以名狀的、淺淺的漣漪。
    那或許是屬於另一個世界,另一個身份的,遙遠的鄉愁。
    “娘娘,起風了,仔細著了涼。”貼身女官雲袖輕聲上前,將一件杏子紅的薄絨鬥篷披在她肩上。
    毛草靈回過神,攏了攏鬥篷,微微一笑:“不妨事。陛下還在前朝議事?”
    “是,聽說今日有南邊商隊帶來的新消息,陛下與幾位閣老商議許久了。”雲袖答道,細心地將她鬢邊一縷被風吹亂的發絲抿好。
    南邊的消息……毛草靈眸光微動。乞兒國在她與皇帝赫連決這十年的苦心經營下,開通商路,鼓勵農耕,改良器械,國力日盛,早已非昔日那個貧瘠困頓、需要仰大唐鼻息的小國。商隊往來頻繁,帶來四方訊息,也帶來了……與故國更多的牽連。
    正思忖間,廊下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來的是內侍監總管福安,他麵色有些異樣,趨步上前,躬身低語:“娘娘,前頭……來了大唐的使臣。”
    大唐使臣?
    毛草靈的心,毫無預兆地猛地一跳。握著欄杆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了些。
    十年了。自她頂替和親公主之名,踏入這片土地,長安的繁華,毛府的庭院,甚至那場導致她穿越的車禍……都已被歲月的塵埃層層覆蓋,變得模糊而不真切。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那“罪臣之女”的初始身份,完全融入了“乞兒國鳳主”的角色。
    這突如其來的“故國來使”,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瞬間攪亂了一池春水。
    “可知所為何事?”她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麽情緒。
    福安頭垂得更低:“使臣言明,要麵見陛下與娘娘,宣示大唐皇帝陛下旨意。觀其儀仗,似是……頗為鄭重。”
    鄭重?毛草靈唇角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帶著一絲淡淡的嘲諷。當年將她像物件一樣送出來和親時,可不見得有多“鄭重”。
    “陛下可知?”
    “已經通傳了,陛下命老奴先來稟告娘娘,請娘娘稍作準備,一同接見。”
    毛草靈點了點頭:“本宮知道了。你且去回話,本宮即刻便到。”
    福安躬身退下。
    雲袖臉上已帶了憂色:“娘娘,這……唐國此時派使臣來,會不會……”
    毛草靈抬手,止住了她的話頭。她轉身,望向巍峨宮殿的方向,目光漸漸變得沉靜而深遠。
    “該來的,總會來。”她輕輕說道,像是在對雲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更衣,備輦。”
    乞兒國皇宮,宣政殿。
    赫連決端坐於龍椅之上,身著玄色龍袍,麵容冷峻,不怒自威。十年的帝王生涯,早已將當年那個銳氣逼人的年輕君主,錘煉得愈發深沉內斂。隻是此刻,他深邃的眼眸深處,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殿下,站著三位身著大唐官袍的使臣。為首者年約五旬,麵容清臒,三縷長須,氣質儒雅中透著官場的圓滑,正是大唐禮部侍郎,崔明遠。他身後兩名副使,亦是氣度不凡。
    殿內氣氛,看似平和,實則暗流湧動。
    “崔侍郎遠道而來,辛苦了。”赫連決開口,聲音沉穩,帶著帝王的威儀,“不知大唐皇帝陛下遣使前來,所為何事?”
    崔明遠上前一步,躬身行禮,禮儀無可挑剔:“外臣崔明遠,奉吾皇之命,特來拜見乞兒國陛下與……皇後娘娘。”他頓了頓,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鳳座空懸的位置,“並宣示吾皇陛下對皇後娘娘的深切掛念與……恩旨。”
    “哦?”赫連決眉峰微挑,“鳳主乃朕之皇後,乞兒國之母,大唐皇帝陛下掛念,朕心感慰。隻是不知是何恩旨,需要崔侍郎親自前來宣示?”
    崔明遠微微一笑,那笑容標準得如同尺子量過:“吾皇陛下感念當年和親之舉,聯結兩國邦誼,更欣慰於皇後娘娘在乞兒國母儀天下,賢德遠播。如今十年之期已至,吾皇陛下及娘娘在長安的家人,對娘娘思念甚切。故而,特派外臣前來,恭迎娘娘鳳駕回鑾長安。”
    他話語清晰,字字句句傳入殿中每一個人的耳中。
    “回鑾長安?”赫連決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殿內的溫度仿佛瞬間降了幾分。兩側的乞兒國大臣們,亦是麵麵相覷,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崔明遠仿佛沒有察覺到這微妙的變化,繼續從容道:“正是。吾皇陛下有旨,迎回娘娘後,將冊封娘娘為大唐‘國後夫人’,位同副後,享無限尊榮。以慰娘娘多年遠離故土之苦,亦全陛下與毛本家骨肉團聚之情。”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卷明黃色的絹軸,“此乃吾皇親筆國書與冊封詔書,請乞兒國陛下過目。”
    內侍上前,接過國書,恭敬地呈給赫連決。
    赫連決卻沒有立刻打開。他的手指按在那冰涼的絹軸上,指節微微泛白。目光如鷹隼般鎖定在崔明遠臉上,試圖從那完美的官方麵具下,看出些許真實的意圖。
    接回毛草靈?冊封國後夫人?
    說得倒是冠冕堂皇!赫連決心中冷笑。十年前,他們舍棄一個“罪臣之女”來和親,如今見乞兒國在其治理下日益強盛,毛草靈聲望卓著,便又想將她召回,以此施加影響?還是說,大唐內部有了什麽新的變動,需要她這顆棋子?
    無論哪種,他都絕不可能答應!
    “崔侍郎,”赫連決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鳳主自入乞兒國以來,與朕同心同德,治理國家,早已是朕不可或缺的臂助,乞兒國百姓敬仰的國母。乞兒國,便是她的家。何來‘回鑾’一說?至於大唐皇帝的盛情與冊封,朕代鳳主心領了。然,鳳主既為乞兒國皇後,便再受大唐冊封,於禮不合。”
    崔明遠似乎早料到會遭到拒絕,麵上笑容不變,語氣卻加重了幾分:“陛下此言差矣。娘娘終究是大唐子民,毛本家血脈。骨肉親情,人倫常理,豈是疆界可以阻隔?吾皇陛下亦是體恤娘娘,方有此恩典。況且,”他話鋒一轉,意有所指,“當年和親,乃兩國之約。如今十年期滿,迎回娘娘,亦是遵循舊例,全兩國之誼。若陛下執意挽留,恐傷兩國和氣,非智者所為啊。”
    這話,已帶上了幾分威脅的意味。
    殿內氣氛瞬間緊繃起來。幾位乞兒國的老臣麵露怒色,卻礙於場合,不便發作。
    赫連決眼神徹底冷了下來。正要開口,殿外忽然傳來內侍清越的通傳聲:
    “鳳主娘娘駕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投向殿門。
    隻見毛草靈身著正式的金鳳朝服,頭戴珠翠鳳冠,儀態萬方,步履從容地踏入殿中。陽光在她身後勾勒出璀璨的光暈,她麵容平靜,目光澄澈,仿佛並未聽到方才那番激烈的言辭。
    “臣妾參見陛下。”她走到禦階前,微微屈膝。
    “皇後不必多禮。”赫連決起身,親自上前虛扶了一把,將她引至身旁的鳳座坐下。這一細微的舉動,已然昭示了無可動搖的地位與愛重。
    毛草靈坐定,目光這才轉向殿下的崔明遠等人,唇角含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本宮來遲,讓崔侍郎久等了。”
    崔明遠忙再次行禮:“外臣崔明遠,參見皇後娘娘!娘娘鳳體康健,風采更勝往昔,實乃乞兒國之福,亦是我大唐之榮。”
    “崔侍郎過譽了。”毛草靈語氣溫和,卻自帶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儀,“方才在殿外,似乎聽得侍郎提及……故國陛下有意召本宮回朝?”
    她問得直接,讓崔明遠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娘娘明鑒。正是吾皇陛下與娘娘家人,思念娘娘心切,特命外臣前來,恭迎娘娘回鑾長安,並冊封娘娘為‘國後夫人’,享極盡尊榮。”說著,又將那套說辭重複了一遍,並將國書與詔書的內容再次強調。
    毛草靈安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直到崔明遠說完,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輕輕抬起手,雲袖會意,將那份大唐國書與詔書接過,呈到她麵前。
    毛草靈卻沒有看那絹軸,她的目光掠過崔明遠,仿佛穿透了宮殿的穹頂,望向了那遙遠的長安城。
    十年了。
    毛府後院的秋千,長安街頭的胡餅,上元節璀璨的燈河……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碎片,此刻清晰地湧現出來。還有那場車禍,現代社會的父母朋友……一股強烈的、源自靈魂深處的酸楚與悵惘,幾乎要衝破喉嚨。
    回去嗎?
    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去做一個看似尊貴無比,實則可能處處受製的“國後夫人”?離開這個她傾注了十年心血,有她深愛的丈夫,有敬仰她的子民,有她一手參與構建的繁榮盛景的國度?
    她的指尖,在鳳座的扶手上,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然後,她緩緩轉過頭,看向身旁的赫連決。
    赫連決也正看著她,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了麵對使臣時的冷厲,隻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擔憂、緊張,還有一絲……幾乎微不可察的,害怕失去的脆弱。
    四目相對。
    毛草靈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同春風拂過冰湖,瞬間消融了所有的緊張與不安。她伸出手,輕輕覆在赫連決放在扶手上的手背上。
    溫暖,而堅定。
    她重新看向崔明遠,聲音清晰、平穩,帶著一種毋庸置疑的決斷,響徹在整個宣政殿:
    “崔侍郎,請代本宮,回稟大唐皇帝陛下。”
    “本宮,毛草靈,謝陛下隆恩,感念故國與家人掛念之情。”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然,自十年前踏入乞兒國,得陛下愛重,受萬民供養,此間山河,已是我家。夫君在此,責任在此,心血在此。”
    “乞兒國皇後毛草靈,此生,不離乞兒國,不負陛下恩,不棄萬民望。”
    “大唐‘國後夫人’之封號,恕難領受。歸國之請,亦不能從命。”
    話音落下,滿殿寂然。
    崔明遠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鳳座上那個神色平靜卻目光堅定的女子。
    赫連決緊握的手,倏然鬆開,反手將她的柔荑緊緊包裹在掌心,一股巨大的、失而複得的狂喜與暖流,湧遍全身。
    殿下的乞兒國眾臣,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紛紛露出如釋重負而又無比自豪的神情。
    他們的鳳主,選擇了留下!
    毛草靈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力度,心中最後那一絲漣漪,也終於歸於平靜。
    故鄉,回不去了。
    而這裏,就是她的歸處。
    她的傳奇,將在這片她親手參與改變的土地上,繼續書寫下去。
    她看著臉色變幻不定的崔明遠,微微一笑,儀態萬千:
    “崔侍郎,遠來是客。乞兒國雖比不得大唐物華天寶,卻也別有風物。不如多留些時日,讓本宮與陛下,一盡地主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