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覆蓋了乞兒國的皇城。白日宣政殿內的風波，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正以宮廷為中心，隱秘而迅速地向外擴散。
    鴻臚寺驛館內，燭火搖曳。
    崔明遠負手立於窗前，望著窗外異國他鄉的陌生夜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白日裏的屈辱、挫敗，如同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他奉旨出使，本以為是一趟彰顯天朝恩威、順便為自己撈取政治資本的輕鬆差事，萬萬沒想到，竟在這蠻荒小國碰了如此硬的一個釘子，摔得如此狼狽！
    “大人，”一名副使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熱茶，低聲道，“消消氣，那毛氏……那乞兒國皇後，如此不識抬舉，違逆聖意，他日必有大唐天兵降臨之時！”
    另一名副使也附和道：“正是！還有那赫連決，狂妄自大，竟敢對大人如此無禮！此事絕不能就此罷休！”
    崔明遠猛地轉身，一巴掌狠狠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盞叮當作響：“罷休？哼！本官豈能罷休！本官定要那毛氏女和那赫連小兒，為今日之辱，付出代價！”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中閃爍著怨毒的光芒：“立刻修書！八百裏加急，送往長安！將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呈報陛下！要著重強調那毛氏女如何忘恩負義，如何藐視天威，那赫連決如何囂張跋扈，如何包藏禍心！更要點明，那毛氏女對大唐內情似有窺探，其心可誅！乞兒國國力漸增，恐成邊患！”
    他要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對方身上，更要激起陛下的怒火與忌憚！唯有如此，他此番辦事不力的罪過才能減輕，甚至可能因“洞察先機”而得到嘉獎。
    “是！下官這就去辦！”副使連忙應聲，鋪紙磨墨。
    崔明遠看著跳動的燭火，陰冷地笑了起來。毛草靈，赫連決，你們等著！大唐的雷霆之怒，看你們這彈丸小國，如何承受！
    與此同時，皇宮深處，鳳儀宮內卻是燈火通明，氣氛與驛館的陰鬱截然不同，雖緊張，卻有序。
    毛草靈已換下了繁重的朝服，穿著一身簡便的常服，坐在書案後。案上堆著一些卷宗和圖冊。赫連決也在一旁，眉頭微鎖，聽著毛草靈與幾位心腹重臣的商議。
    “消息必須盡快放出去，”毛草靈指尖點著桌麵，語氣果斷，“但要講究策略。不能直接說大唐威逼，以免引起百姓恐慌，也不能弱了我國氣勢。”
    禮部尚書沉吟道：“娘娘所言極是。臣以為，可強調娘娘對乞兒國社稷百姓的深厚情誼，感念大唐皇帝隆恩，但為乞兒國萬民計，甘願放棄個人榮華，堅守於此。如此，既能彰顯娘娘仁德，又可激發百姓愛戴擁護之心，更能堵住大唐日後可能借此發揮的口實。”
    兵部尚書接口道：“邊防各隘口，臣已下令加強警戒，增派巡邏斥候。尤其是通往大唐方向的幾處要道，已加派了精兵強將。軍械庫也在清點物資，確保一旦有變，可隨時供應。”
    戶部尚書則匯報了糧草儲備情況，並表示會加緊調度，確保邊境軍需。
    赫連決聽完匯報，沉聲道：“很好。各部依計行事，不得有誤。對外，姿態要硬，底線要清晰；對內，準備要足，絕不能給敵人可乘之機。”他看向毛草靈，“靈兒，安撫民心、輿論引導之事，就全權交由你了。”
    毛草靈點頭：“陛下放心，臣妾曉得輕重。”
    眾臣領命，匆匆離去部署。
    殿內隻剩下帝後二人。赫連決走到毛草靈身邊，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指尖有些冰涼。
    “還在擔心？”他低聲問。
    毛草靈靠進他懷裏，輕輕歎了口氣：“說完全不擔心是假的。大唐畢竟體量龐大，若真鐵了心要對付我們，即便我們能勝，也必是慘勝，苦的還是兩國百姓。”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困惑，“我隻是不明白，為何他們如此執著於要我回去？僅僅是為了麵子？還是真的認為我能帶來什麽實質性的利益？”
    赫連決眼神深邃：“或許兼而有之。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存在，你的能力，以及你在乞兒國的影響力，本身就已經成為一種他們無法完全掌控的變量。對於上位者而言，無法掌控的，要麽摧毀，要麽……收回己用。”
    毛草靈默然。她想起現代企業管理中的控製與反製，古今中外，權力場的邏輯，似乎並無不同。
    “無論如何，我們已無退路。”赫連決語氣堅定，“唯有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嗯。”毛草靈重重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日，乞兒國上下，暗流洶湧，卻又在官方的有力引導下，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穩定。
    關於大唐使臣前來，欲迎回鳳主，並許以“國後夫人”之尊位，卻被鳳主毅然拒絕的消息，經過精心修飾後，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在都城乃至周邊城鎮傳開。
    茶樓酒肆，街頭巷尾，人們都在激動地議論著。
    “聽說了嗎？大唐皇帝想請咱們鳳主回去當更大的官呢！叫什麽‘國後夫人’！”
    “呸！什麽更大的官！能有咱們鳳主在乞兒國一言九鼎自在？咱們鳳主可是跟陛下一起治理國家的！”
    “就是！鳳主為了咱們，連那麽大的富貴都不要了！真是菩薩心腸！”
    “鳳主說了，乞兒國就是她的家，咱們就是她的親人！咱們可不能辜負了鳳主！”
    “對！誓死擁護鳳主！大唐要是敢來硬的，咱們就跟他們拚了！”
    輿論幾乎是一邊倒地支持毛草靈。她這十年來實實在在的政績，改善民生的舉措，早已深入人心。此刻她“為國棄榮”的舉動，更是將她的人望推向了頂峰。無數百姓自發在家中為她立長生牌位，祈求她長命百歲。軍中將士亦是群情激昂，訓練起來更加賣力，誓要保衛他們的鳳主和家園。
    這種洶湧的民意，自然也傳到了鴻臚寺驛館。
    崔明遠聽著手下探聽來的消息，臉色愈發難看。他原本還指望能暗中散播一些動搖毛草靈地位的言論，如今看來，簡直是癡心妄想。那毛草靈在乞兒國的根基，遠比他想象的還要深厚牢固！
    這讓他更加焦躁不安，每日催促著使團整理行裝，隻等國書回複一到，或者找到其他突破口，便立刻離開這個讓他倍感屈辱的地方。
    而在這看似平靜的等待中，毛草靈並未閑著。
    她深知，輿論和軍備隻是基礎，真正要應對可能到來的危機，還需要更多的籌碼。
    這一日，她秘密召見了兩個人。
    一個是掌管皇家內庫與部分隱秘商業網絡的女官，名叫蘇月，心思縝密，對數字和商業極為敏感。另一個則是工部的一位奇才匠作，名叫魯晟，擅長機關器械、水利農具的改良，很多毛草靈提出的現代理念，都是經由他之手變成現實。
    鳳儀宮偏殿，燭光下。
    毛草靈看著二人，直接開門見山：“蘇月，我們如今能緊急調動的金銀、糧食、以及可以通過商路快速變現的珍寶，有多少？若與大唐貿易部分中斷，我們自有的商隊，能否支撐起關鍵物資的輸入？”
    蘇月早已準備好，立刻呈上一本厚厚的賬冊和幾張圖表，條理清晰地匯報起來：“回娘娘，內庫現存金八十萬兩，銀三百萬兩，糧食儲備可支撐全國軍民一年之用……與西域、波斯等地的商路如今已占我國對外貿易七成，即便大唐方向完全中斷，我們亦有替代渠道，隻是利潤會有所下降，但關鍵如鐵器、戰馬等物資，已建立多條隱秘供應線……”
    毛草靈一邊聽，一邊飛速瀏覽著賬冊，不時提出幾個關鍵問題，蘇月均對答如流。顯然，毛草靈平日在經濟方麵的未雨綢繆，此刻發揮了巨大作用。
    聽完蘇月的匯報，毛草靈心中稍安，又看向魯晟。
    “魯匠作，之前本宮與你探討過的，關於連弩的射速改進，以及那種利用水利驅動的大型鍛錘，進展如何？還有，你上次提到的，可以用於城牆防禦的‘猛火油櫃’，可有樣品？”
    魯晟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如同獻寶般，拿出幾張精心繪製的圖紙和一個小型的模型：“娘娘請看，連弩的機括已按您的思路改良，射速提升近三成！水利鍛錘已在皇家匠作監試運行，效果極佳，打造兵甲效率倍增！至於‘猛火油櫃’……”他指著那個結構精巧的模型，“原理已通，樣品在此，威力驚人，隻是耗油甚巨，且操控需專門訓練……”
    毛草靈仔細查看著圖紙和模型，心中漸漸有了底。技術上的優勢，有時候能彌補數量的不足。她當即下令，撥付專項資金，讓魯晟全力督造這幾樣利器，並選拔機靈忠誠的士卒，開始秘密訓練操作“猛火油櫃”等新式裝備。
    蘇月和魯晟領命，眼中都充滿了幹勁。他們知道，鳳主此刻詢問這些，意味著國家可能麵臨挑戰，而他們，正站在守護家園的第一線。
    送走二人，毛草靈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角。經濟、技術、輿論、軍備……她能想到的，都在抓緊布置。但不知為何，心頭那絲隱隱的不安，並未完全散去。
    她走到窗邊，望著夜空中那輪異世的明月。
    長安……毛本家……
    那個名義上的“父親”，以及那些幾乎沒什麽印象的“兄弟姐妹”，他們此刻，在得知她的選擇後，又會麵臨怎樣的處境？
    她可以斬斷對那個家族的依賴，卻無法完全抹去那一點血脈的牽連。隻希望，赫連決派去的密探，能護他們周全吧。
    就在毛草靈凝望月色之時，遠在數千裏之外的大唐長安，毛府之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曾經的兵部尚書毛文正，雖因多年前那場說不清道不明的“過錯”被貶閑職，但靠著家族底蘊和女兒（盡管是頂替的）和親帶來的微妙平衡，毛府表麵上依舊維持著勳貴人家的體麵。
    然而，今日，這份體麵被徹底打破了。
    幾名身著內侍省服飾的宦官，帶著一隊禁軍，麵無表情地闖入毛府。
    為首的宦官展開一卷黃綾，尖著嗓子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原兵部尚書毛文正，教女無方，其女毛草靈於乞兒國，不念君恩，不遵聖意，狂悖忤逆，有負朕望，更損我大唐國體！毛文正難辭其咎！即日起，褫奪毛文正一切爵祿功名，閉門思過，非詔不得出！毛氏一族，所有在朝為官者，一律停職待參！欽此——”
    如同晴天霹靂，毛文正當場癱軟在地，麵如死灰。府中女眷哭聲一片，仆從皆惶惶不可終日。
    宣旨的宦官冷冷地掃了一眼混亂的毛府，哼了一聲，拂袖而去，隻留下禁軍把守住府門各處。
    榮耀與危機，往往隻有一線之隔。毛草靈在乞兒國的抉擇，所帶來的第一波衝擊，已然降臨到了她在長安的“娘家”頭上。
    而這，僅僅隻是一個開始。
    消息，正通過特殊的渠道，飛速傳向乞兒國。
    毛草靈命運的絲線，與她刻意疏遠的故國家族，再次被殘酷的現實緊緊纏繞在一起。
    新一輪的風暴，正在遙遠的時空兩端，同時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