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續3 十年流光,一念千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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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微露,驅散了宮簷上最後一縷夜色,卻驅不散彌漫在乞兒國皇宮上空的凝重。
    毛草靈一夜未眠,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但精神卻如同被冰雪擦洗過一般,清明而銳利。她換上了一身較為正式的宮裝,雖非朝會大典的鳳袍,卻也莊重典雅,恰到好處地彰顯身份,又不至於在接見使者時顯得過於咄咄逼人。李恒亦是一身常朝服,玄衣纁裳,威儀內斂。
    夫妻二人於正殿偏廳接見了大唐使者。
    使者姓王,官拜鴻臚寺少卿,年約四旬,麵容白淨,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舉止間帶著天朝上國官員特有的矜持與程式化的恭敬。他依禮拜見,呈上國書副本及禮單,言辭懇切,重申大唐皇帝對“公主”的思念與冊封“國後夫人”的隆恩。
    “王使者遠來辛苦。”毛草靈端坐主位,聲音平和,聽不出喜怒,“陛下與本宮已閱國書,深感大唐皇帝陛下隆恩浩蕩。”
    王使者微微躬身:“殿下言重。陛下常念殿下和親之功,十年期滿,特遣下官前來,迎殿下鳳駕回朝,以享天倫,以正名位。此乃我大唐對有功宗女之莫大恩典,亦顯兩國邦交之篤厚。”他話語滴水不漏,將“召回”包裝成“恩典”與“慣例”,占據道德與禮法的製高點。
    李恒麵色沉靜,指尖輕輕敲擊著紫檀木椅的扶手,並未急於開口。他將主導權交給了毛草靈。
    毛草靈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王使者所言,於禮於法,皆在情理之中。本宮亦感念母國陛下厚愛。”她話鋒隨即一轉,“然,使者可知,本宮嫁入乞兒國,已逾十載?”
    王使者神色不變:“下官知曉。正是十年之期已至……”
    “十年光陰,非一朝一夕。”毛草靈打斷他,語氣依舊溫和,目光卻如清泉般直視對方,“本宮初來時,乞兒國百廢待興,民生多艱。蒙乞兒國皇帝陛下信任,百姓愛戴,本宮忝居鳳位,這十年來,與陛下同心,與臣民協力,興水利,勸農桑,通商賈,辦學堂……不敢說有多大功績,隻求上不負陛下信任,下不負黎民期盼。如今,乞兒國倉廩漸豐,邊境安寧,百姓稍得溫飽,此間種種,皆浸透本宮之心血,亦係本宮之職責所在。”
    她頓了頓,觀察著王使者細微的表情變化,繼續道:“昨日宮門外,數百百姓自發聚集,懇請本宮留下。其情其景,感人肺腑。使者可知,民心所向,亦是天意難違?本宮若此時棄他們而去,於心何忍?於義何存?”
    王使者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舒展,依舊保持著得體的笑容:“殿下仁德,心係黎庶,下官感佩。然,殿下乃大唐宗女,和親使命已成,榮歸故裏,受封高位,亦是理所應當。乞兒國百姓之情感,固然可憫,但豈能與宗族禮法、兩國邦交相提並論?陛下亦會選派賢能,繼續治理乞兒國,必不使百姓失所。”
    他巧妙地將個人情感與宗族禮法、國家大義對立起來。
    毛草靈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露分毫:“使者誤會了。本宮並非要以百姓之情綁架禮法。本宮是想請使者,以及母國陛下思量,何為真正的‘大義’?何為對兩國邦交真正的‘篤厚’?”
    她身體微微前傾,語氣加重:“本宮留在乞兒國,並非貪戀權位。而是因為,隻有本宮在此,才能最大限度地維係兩國目前的友好局麵,才能確保邊境互市的穩定,才能繼續推動那些對兩國皆有裨益的政策。使者來時,想必也看到乞兒國如今之景象。若因本宮離去,導致乞兒國政局動蕩,甚至引發邊境不穩,屆時,損害的難道僅僅是我毛草靈一人之情感,或乞兒國一國之利益嗎?大唐的邊貿損失,邊境安危,又當如何?”
    她的話語,開始將個人去留的問題,引向更實際的利益層麵。
    王使者臉上的笑容有些維持不住了。他顯然沒料到這位“公主”如此能言善辯,且句句切中要害。他沉吟片刻,道:“殿下過慮了。我大唐國力鼎盛,威加海內,自有能力維護邊境安寧。至於乞兒國政局,陛下既已承諾選派賢能,必能穩定大局。”
    “哦?”毛草靈眉梢微挑,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質疑,“卻不知,母國陛下準備選派哪位‘賢能’,能比本宮更了解乞兒國民情政事?能比本宮更能得到乞兒國皇帝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支持?又能比本宮,更能讓這萬千剛剛過上安穩日子的百姓信服?”
    她一連串的反問,如同綿裏藏針,讓王使者一時語塞。
    毛草靈趁勢而下,語氣放緩,卻更顯堅定:“故而,本宮以為,此時召本宮回國,非但不是最佳時機,反而可能引發不必要的動蕩,於兩國皆無益處。本宮懇請使者,將乞兒國上下,尤其是陛下與本宮,以及萬千百姓,希望本宮留任,以繼續促進兩國友好、穩固邊疆、造福黎民的誠摯意願,如實稟報大唐皇帝陛下。若陛下體恤,準許本宮留任,本宮與乞兒國上下,必感念天恩,今後在邊貿、朝貢、乃至軍事協同上,必當更加盡心竭力,以報陛下隆恩。”
    她這番話,軟硬兼施。既表明了堅決留下的態度,又給出了留下的“好處”,將“抗旨”包裝成了“為兩國大局著想”的深明大義。
    王使者臉色變幻,他深知眼前這位鳳主絕非易與之輩,更意識到乞兒國對此事的決心遠超預期。他原本以為隻是一趟簡單的迎歸任務,如今卻陷入了棘手的外交博弈。
    “殿下之意,下官已然明了。”王使者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官場上的圓滑,“下官定當將殿下所言,一字不差,奏報我朝陛下。隻是……國書已下,天意難測,最終聖意如何,非下官所能揣度。還請殿下早做準備。”
    他這話,既是給自己留了退路,也暗含了一絲警告——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改變大唐皇帝的決定。
    毛草靈自然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淡然一笑:“有勞使者。本宮相信,大唐皇帝陛下英明睿智,必能體察下情,做出最符合兩國利益的聖裁。”她端起茶杯,這是端茶送客的暗示。
    王使者識趣地起身告退。
    待使者離去,偏廳內隻剩下毛草靈與李恒二人。
    李恒一直緊繃的臉色稍稍放鬆,看向毛草靈的目光充滿了激賞:“靈兒,方才一番應對,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甚好!”
    毛草靈卻輕輕搖頭,臉上並無喜色:“恒郎,這隻是第一步。王使者是個聰明人,他聽懂了我們的態度和底線,但他做不了主。關鍵,還在於大唐朝廷如何判斷我們的‘價值’和‘威脅’。我們必須在他將消息傳回之前,展現出足夠的力量和團結,讓大唐覺得強行召回我,成本太高,得不償失。”
    她站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去清流苑。”
    “朕派一隊禁軍護衛你。”李恒道。
    “不必興師動眾,”毛草靈拒絕,“隻需幾名可靠侍衛即可。蘇學士不喜張揚,陣仗太大,反而不美。況且,此時京城之內,眾目睽睽,安全應無大礙。”
    李恒想了想,點頭同意,親自挑選了四名武功高強、心思縝密的大內侍衛隨行。
    鳳輦出了宮門,並未引起太多注意。毛草靈吩咐輕車簡從,直奔城郊的清流苑。
    清流苑坐落在一片竹林掩映的山腳下,清幽僻靜。得知鳳主駕到,蘇晏並未出門迎接,隻派了一名小童引路。
    毛草靈也不在意,讓侍衛在苑外等候,自己獨自一人,跟著小童穿過曲折的竹徑,來到一處簡樸的草堂前。
    草堂內,一位清臒老者,須發皆白,正伏案揮毫,仿佛對窗外之事充耳不聞。正是致仕多年的蘇晏,蘇學士。
    毛草靈靜靜立於門前,並未出聲打擾。
    良久,蘇晏擱下筆,抬起頭,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向毛草靈,緩緩開口,聲音蒼老卻清晰:
    “鳳主大駕光臨,我這山野草堂,蓬蓽生輝。隻是不知鳳主不在宮中應對大唐使者,來我這無用老朽之處,所為何事?”